佟秉清笑道,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就靠那一处关口挣钱养家供朝廷,咱们可得罪不起。”
“‘闽党’在朝中人虽不多,但真要被逼急了,整起人来可真是往死里整,当年那自杀的朱纨不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谭纶当年巡抚福建时就说,‘弊源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还都塞了,处处俱穿破’,海贸不但是福建人的钱袋子,还是他们的刀把子。”
“月港位于九龙江入海处,既无直接的出海口,又非深水良港,其所在漳州更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
“而先帝却择此港为开海口岸,存的就是‘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心思。”
“福建人要知道咱们秦王有这本事,能通过晋商把他们在海贸上的生意抢去了,不把秦王府掀了才怪!”
佟秉元亦对佟正钊笑道,
“就是,你说秦王可怜,福建人说不定还觉得自己可怜呢,咱们北方虽不富裕,但至少还有田种,他们那儿几乎全部是山陵丘野,想种田都没得种。”
“而且月港的海贸表面上虽看着红火,朝廷管得却严,听说福建人凡是想要在月港出海,首先要在自己所在里邻勘报保结,然后向所在道府提出申请,在道府批准后才能由海防发给船引。”
“而且这个‘出海船引’,普通福建海商是申请不到的,一般是要由牙商或洋行出面作保,才能获得批准。”
佟秉清点头接口道,
“是了,这个‘出海船引’且了不得,出海器械、货物、姓名、年貌、户籍、住址、向往处所、回销限期,俱得填写明白,一样不得遗漏。”
“出海回来还要交‘引税’,除此之外,这出海的商贩还有严格的地域限制。”
“具体而言,只有漳、泉两府的百姓能申请出海,其它地区,包括广、浙、福州、福宁的商民都不准通过月港出海贸易。”
有了薛为忠先前的相关背景补充,佟正钊对这一点倒理解得十分迅速,
“朝廷也是怕广浙闽三省的海商因海利抱团,联合起来要求皇帝进一步放开海禁罢?”
佟秉清笑了笑,道,
“这也不能怪朝廷,广浙二省的进士多,一个自杀的朱纨就吓走了多少主张严格海禁的官老爷?”
“要是海贸的利润超过了做官,广浙闽三省的官老爷们都要求开放南方各省港口为海上贸易往来之地,那咱们大明不就成了洋人的天下了?”
佟秉元赞同道,
“主要是‘浙党’不好惹,浙江人不但会考试,还能想办法冒籍去考,听说现在北京的七十科乡试中,每科都有浙江人中举,平均一科中举的人中,十一、二个都是浙江人。”
“你想想,浙党要是尝到了海贸的好处,那会是甚么情形?更何况,浙江与南直隶相邻,要是南直隶的三位内阁辅臣也要求放开海贸,那还有皇帝说话的份儿吗?”
作为一个现代人,佟正钊自然无法理解一个封建农业社会对于海洋文明的厌恶与反感,
“这却奇了,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倒贴洋人,这是甚么道理?”
“依我看,南方各省的海禁全部放开了也无妨,洋人能满世界得传教做生意,难道咱们大明的海商就不行吗?”
“要洋人称赞咱们大明,何必需要倒贴?倘或咱们大明海商能做得满世界的生意,把全世界的海贸市场通通占领,难道还怕洋人不来称赞咱们吗?”
佟正则在一旁笑道,
“这倒不一样了,太祖爷倒贴洋人,那是想要洋人来称赞咱们大明海晏河清。”
“咱们大明海晏河清,就说明太祖爷治国有方,所以这倒贴洋人的主要目的,是要洋人称赞咱们大明天子。”
“可要是那洋人称赞的是咱们大明海商经商有方,这意思就不大对了,咱们大明地大物博,天下诸物,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哪里需要海商精打细算地去和洋人通商往来呢?”
佟正钊道,
“可洋人也有洋人的好处啊,譬如……”
佟秉清笑着接口道,
“不用‘譬如’,太祖爷就不希望咱们大明百姓知道这个‘譬如’,反正天下一切都是咱们大明最好,其余那些个洋人国家,再好都是蛮夷,不值与我大明相提并论。”
佟正钊笑道,
“可太祖爷一生,真正打过交道的蛮夷也就是蒙古人,要说蒙元不值一提,那咱们还能信得。”
“但要说除了蒙古人以外的所有外国人都是不值一提的蛮夷,这却是姑妄信之了。”
佟秉元伸筷夹了块猪脸肉,笑着放入了口中,
“咱们老百姓还是信了的好,咱们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也没个机会去外国好好看看,更别说去外国定居生活了。”
“要是大家都知道外国百姓过的日子比咱们大明百姓好,却在一生下来就断了这个盼头,那咱们不是更难受了吗?”
佟秉清补充道,
“是啊,咱们老百姓难受一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皇帝不放心。”
“你想想,要是人人都觉得自己在外国能比在大明过得好,那谁还会老老实实地交税服役呢?”
“要都一逮着机会就跑去外国生活了,皇帝还能坐得稳这大明江山吗?”
佟正钊道,
“那皇帝也太不自信了,我听说蒙元时,西方不少国家的色目人都纷纷来中国定居,有一些还在中国当了官,那蒙元皇帝的江山还不是稳稳当当地坐了将近一百年?”
“且蒙古人北归草原,是太祖爷一力驱虏,同外国人来当中国当官也没甚么关系啊,蒙古人在的时候,普通老百姓个个都知道外国是甚么样儿,也没见全跑光了啊。”
“再说了,蒙古人在的时候,咱们汉人可是‘四等人’,比当时所有人等的待遇都差劲,那咱们汉人不也一直好好地在中国待到了‘挑动黄河天下反’的那时候吗?”
“既然咱们大明肯定比蒙元治理得要好,蒙元那时候咱们老百姓都没跑去国外,皇帝怎么会担心现在咱们会跑呢?”
佟秉清笑道,
“二侄儿,这你就是明知故问了。”
“蒙古人在的时候,咱们汉人地位是低,但这低却低的有道理,谁教当时世界上谁也打不过蒙古人呢?咱们投降得晚,就算后来待遇低些,这低得也不算丢人对罢?”
“咱们大明却与蒙元不同,咱们汉人明明是打了胜仗,把蒙古人赶回了草原,可这‘低人一等’的待遇却没有得到改善。”
“蒙元时有人永远低人一等,咱们大明也还是有人低人一等,蒙元时,咱们汉人全部都受蒙古人支使,现在呢,是一部分汉人受另一部分汉人支使。”
“这两相对比之下,怎么看都是受外国人支使教人心里好受一些,否则你想,倘或有一部分人注定是要受另一部分人支使,那红巾军当年不是白起义了吗?”
佟秉元附和道,
“就是,旁的不提,一个户籍就限制死了多少人啊。”
“蒙元时咱们汉人不能当大官也就罢了,现在改了朝、换了代,咱们胥吏还是不能当大官,仔细想想,这还不如去外国呢。”
“反正咱们在外国也还是当不了大官,还不如挑个舒坦点儿的地方待着。”
佟正钊有点儿不大好意思了,他上辈子就是双重国籍,说到这个话题本来就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
不想佟氏兄弟这两个彻头彻尾的大明土著却理直气壮地把话全说透了,一下就显得佟正钊特别不坦荡。
“即便如此,咱们大明也不能因噎废食啊。”
佟正钊仍然没忘了他要在晚明实行全面大开海的战略构想,
“那福建海商做海贸,也没见他们全弃了大明子民的身份不要啊。”
佟秉元笑道,
“那是因为做海贸生意,就必须用到咱们大明本土产的生丝、药材、茶叶或瓷器,洋人就是冲咱们大明的这些特产来的。”
“要没有咱们大明本土产的这些东西,我敢说,现在咱们大明凡是能出海的,能顺利到达外国的,能在外国买地的,有一个算一个,能跑的早就全跑了。”
佟正钊心道,实业兴国啊,这个道理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不过时。
佟秉清回道,
“早就全跑了,听说泉漳二府的福建人,手头有两个钱的全去了吕宋国买地盖房,其中不少都娶了吕宋女人当老婆。”
“要更有钱的,还能在不同国家娶小老婆,在福建、吕宋、倭国都买了地、娶了女人,这样的人现在在泉漳二府比比皆是。”
“不然我干嘛教二侄儿小心在倭国的福建人啊?南方的方言千变万化,咱们北方人又听不懂,万一一个不好,没着了倭国人的道儿,反上了自己人的当,那可真叫‘哑巴吃黄连’了。”
佟正钊心下一惊,暗道,这福建泉漳二府的海商可真是走在了时代前列啊。
万历十五年就开始移民国外,占领南海和太平洋的海外贸易市场了。
比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东印度公司都要将近领先二十年啊。
佟秉元道,
“可不是,听说现在泉漳二府的市面上,连流通的钱币都是洋人造的银元了,上面刻的都是洋画和洋字,连银子都差不多不用了。”
佟正钊压抑下自己对福建人民的钦佩之情,小心翼翼地道,
“通商而已,我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这赚洋人的钱,也不代表就一定帮着洋人了。”
佟秉清冷笑道,
“二侄儿还是世面见得太少,‘假倭寇’可比‘真倭寇’难缠多了。”
“先帝虽然开放了月港,允许泉漳海商与佛郎机人通商往来,可没说允许与倭国贸易,‘通倭’仍然是一条罪名,只是现下海商出了海,《大明律》在海上不起作用了而已。”
佟正钊奇道,
“可是泉漳海商出海,不是要填写‘出海船引’吗?”
“既然咱们大明对‘船引’和‘引税’管理得这么严格,福建人又不像咱们能拿朝鲜人作幌子,他们又用的是甚么办法同倭国人做上了生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