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元伸手抓过一把花生,
“这可不一定。”
他搓开一粒花生的红皮儿,朝佟秉清笑道,
“今年十月我还听说那李成梁平定了镇夷诸堡呢。”
佟秉清“嗤”地一声笑,
“他确是一直在打胜仗,但一边打着胜仗,一边却和咱知县老爷似得一直请辞,这又算甚么呢?”
佟正则嘬着手指笑道,
“二叔,我知道,这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倒是佟正钊惊讶道,
“李成梁一直在请辞吗?”
佟秉清笑道,
“当然了,这李成梁可识相着呢。”
“我听秦王府的人说,‘倒张’一开始,他就请辞了‘宁远伯’的爵位,谁知皇帝不允;”
“万历十二年又辞了两回,一回是请辞退休,另一回是请辞恩荫,皇帝还是不允;”
“去年又辞了一回,那回是说自己不称职,请兵部换人去辽东,皇帝依旧不允;”
“今年三月——就是皇帝下旨让大伙儿直言时政,最后申时行和言官杠上那会儿——他又请辞说自己身体不好,战伤发作,要皇帝让他病退,哪成想皇帝还是不放人,只许他在任上调理休养。”
“所以他辞来辞去,从张居正死后开始一直辞了四年,到今天他还没把他那‘辽东总兵宁远伯’的头衔给辞掉。”
佟正钊心下讶然,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万历十二年到万历十四年,李成梁可是在大宁堡、紧水河、沈阳和可可母林屡立战功、大获全胜,看上去似乎丝毫不受“倒张”运动的影响啊。
“我看他也快了。”
佟秉元头也不抬地搓着花生皮儿道,
“张居正在的时候,一贯主张东北‘蓟辽一体’,李成梁和戚继光的关系一向不错,他们俩又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
“现在戚继光一走,他一个人在辽东更是惹人非议、独木难支。”
佟秉清却笑道,
“他比戚继光可聪明多了,戚继光那是面上看着风光,实际是‘管家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李成梁可就不同了。”
佟秉元很是赞成弟弟的看法,
“戚继光就是太老实了,当年调他走的时候,那两个缘由我听着都为他不平。”
“一个么,是说戚继光这些年在北边毫无战绩;另一个么,是说戚继光只听张居正的话,很有可能起兵帮张居正谋反——你说他要谋反从前甚么时候不能谋,还非要等张居正死了才让一个‘毫无战绩’的边将起兵?”
佟秉清哈哈笑道,
“依我说,这两人现在这么不顺,张居正多少也要负点责任。”
“别的不提,就说这两人向张居正行贿的事儿,我听着就有点儿张居正踩着他俩给自己挣‘清名’的意思。”
佟秉元“嗳”了一声,道,
“意思么是有点儿这意思,不过那时候不是‘夺情’的事儿刚过么,张居正气不过想给自己挣个廉洁的名声也是人之常情,谁知道今天就把他俩给捎带进去了呢?”
佟正钊在现代只听过戚继光向张居正行贿的故事,对于李成梁的传闻却不甚了解,因此便问道,
“爹,我听说那辽东黑山白水,女真和朝鲜加起来也比不上咱们大明富裕,那李成梁竟也拿得出钱去贿赂张居正吗?”
佟秉清笑道,
“好侄儿,你是没出过远门,二叔托大教你一句,只要手底下有能干事儿的人,到哪儿都是富家翁。”
“辽东虽然咱们老百姓看着穷困,但到了李成梁那个位置,手下一群能打仗、能干苦力的兵,就是一头累死了的老黄牛他也能给你挤出最后一滴奶来。”
“何况李成梁在辽东经营数十年,不说卫所屯田和朝廷拨发的军饷,就是近年新设的马市和宽奠六堡都是一笔可观的进项,再说临近朝鲜,人参和貂皮都比咱们中原便宜许多。”
“你是不知道,他当年向张居正送礼,一出手就是千两黄金、万两白银,比戚继光可要阔绰多了。”
佟正钊瞪大了眼,
“那张居正是没收?”
佟秉元嚼着花生笑道,
“当然没收,还说甚么‘你以百战得功名,我若收了这些金银,就是对不起太祖高皇帝’。”
佟正则伸手拿起一块甑糕笑道,
“听爹和二叔这么一说,这话听着倒像戏文里的词。”
佟秉清哈哈大笑,
“三侄儿就是通透,我说不出来的意思,倒教他两个字就给点透了。”
佟正则嘿嘿笑道,
“我是在替爹劝二哥哩,万一二哥见戚家军不行了,想转去李家军当兵,那可不就是被这出戏给骗了?”
佟正钊奇道,
“难道李家军不好吗?”
佟秉清道,
“李家军好是好,可一军长官都姓‘李’,一眼望去全是李成梁的儿子、侄子、女婿、家丁,外姓的就只有少数几个蒙古人、女真人和朝鲜人。”
他看了一眼正低头搓花生皮儿的佟秉元,继而朝佟正钊嘿嘿笑道,
“不过这也不都怨李成梁,咱大明的将官多少都紧着太祖爷当年去学。”
“太祖爷当年没爹没妈又出了家,起兵反元时手下就没几个姓‘朱’的,只能上上下下地认了一堆‘义兄’、‘义子’、‘义侄’。”
“虽然咱大明建国后,太祖爷就不认这些个哥哥、儿子、侄子了,但到底仗打得漂亮,所以现在咱们大明九边,手下有家丁的不拘年龄都好认上个一堆‘义子’、‘义侄’。”
“二侄儿你要是想靠当兵出头,就得有当年太祖爷舍了祖宗名姓的出家觉悟。”
“否则你光一腔热血地去当兵,到时候人家瞧你不愿姓‘李’,打仗又比不过蒙古人和女真人,当不成家丁,直接发配你去朝鲜挖参岂不是冤枉大发了?”
佟正钊点了两下头,又看了佟秉元一眼,笑呵呵地回道,
“二叔说哪里话,咱们佟家的这个姓可威风着呢,要为了当兵舍名姓,这赔本买卖我可不做!”
佟秉元笑了一下,抬起头来道,
“说到名姓的事儿,我就偏瞧不起李成梁。”
“且瞧他祖宗名姓,一个叫甚么‘李哲根穗’,一个叫甚么‘李把图理’,不是朝鲜就是女真,还在咱们大明装甚么‘陇西李氏’的后人,越显摆越透出一股子胡蛮味儿,也不怕旁人将他错认成李唐鲜卑人的后裔么?”
佟正钊闻言,只得跟着讪笑点头。
佟秉清却笑道,
“到底是他祖宗争气,能同蒙古、女真、朝鲜都搭上一点儿关系不说,太祖爷称帝时还掐准时机渡江内附了,这份眼力见,可谓是一脉相承了。”
佟秉元笑道,
“是啊,在咱大明他能标榜自己是‘陇西李’,在蒙古、女真、朝鲜那儿,还不知道他把自己归成人家哪户名门望族的血脉呢。”
佟秉清又笑,
“可那李成梁要没这份见山靠山的眼力见,那建州女真酋长努尔哈齐又怎会与他情同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