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钊闻言却是一愣,暗道怎么怕甚么来甚么,自己既不懂戏曲又不信中医,偏偏这大明位高权重之人都对这两样传统趋之若鹜。
薛文质咽下一口油馍,见佟正钊低头不语,便赶忙问道,
“佟兄可是有甚么难处?”
佟正钊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决定立时把话说开,以免将来迁延不定,白白辜负了薛氏兄妹的一片好意,
“有。”
佟正钊抬起头,看着薛文质的眼睛认真道,
“我不信中医。”
薛文质一怔,尔后回道,
“医道入门不难,只要粗通《内经》、《难经》、《伤寒》、《金匮》……”
佟正钊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薛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不信中医,不是不‘懂’中医,我觉得中医是假的,是一门不存在的学科。”
“如果非要用‘医者’的身份去结交秦王,那又与冒充‘愿意自宫’的太监何异?”
薛文质愣愣地盯着佟正钊看了一会儿,道,
“那佟兄以为李时珍……”
“我觉得李时珍所谓的‘医术’也是假的,或者说,李时珍的医术根本没有民间传说的那么高超。”
佟正钊认真回答道,
“薛兄且想,倘或李时珍当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术,嘉靖爷如何肯放他离开太医院?”
“即便嘉靖爷醉心仙道,不顾俗体,可先帝生前病弱,乃众所周知之事,而先帝为裕王时,高拱任其侍讲学士,先帝深受其益,故而才能在登临大宝之后,纵容高拱在内阁中不可一世。”
“高拱如此仰仗先帝,又怎会坐视先帝缠绵病榻?倘或李时珍当真医术精湛,那先帝的内阁重臣,乃至辅臣门生之中,为何无一人开口要召回李时珍?”
“先帝仙逝时,年仅三十五岁,理应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纵使先帝已然病入膏肓,但李时珍既然身怀妙术,即便不能根治其病,可延龄天命的法子总还是有的罢?”
薛文贞小声道,
“我听说先帝是因为纵情声色,损伤了根底,太医和文臣又都劝不住先帝沉溺女色,这才不治而亡。”
她顿了一顿,又道,
“再者说,这医道一门门派繁多,其所专病症各不相同,倘或李时珍当真一无是处,那又怎么解释他治好了富顺王之子,又凭此受聘楚王府呢?”
佟正钊笑了笑,道,
“中医治人,多的是误打误撞的治愈情形,这与中医的医术高低并没有甚么直接关系。”
“我的‘病’也是我爹去寻了西安府的大夫才‘治’好的,难道你便能因此认为,西安府的大夫和李时珍的医术一样高超吗?”
“我也不信甚么中医各派能‘独善专精’,治得好就是治得好,治不好就是治不好,硬是为了一个病的不同治疗方法分出几个‘门派’来,那叫条理不清,更何况,中医多的是一样的病用不同的药也治不好的例子。”
“譬如高拱晚年中风,临终之时有旧友前去探望,只见高拱半身不遂,舌蹇不语,口歪眼斜,连嘴角都是止不住流出的涎水。”
“死前想同旧友以笔代言,却是两手发颤得连笔都拿不住,最后只在纸上描摹了一个‘淡’字,可谓尊严全无。”
“可遍翻古籍,提及‘卒中’一病的医书却不在少数,《素问》、《伤寒》、《金匮》中皆有此记载,治中风的现成方药更是历历可数。”
“我听说高拱自幼聪颖,‘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在家乡初得病时,还能执笔完成四卷《病榻遗言》,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对医道全无研究。”
“可为何慧敏如晚年之高拱,都无法通过钻研医门典籍而自治其病?为何中医方药俯拾皆是,却换不来高拱临终时最后的体面?”
薛文质出声道,
“高拱死时六十五岁,已然是垂垂老矣,而古籍中治卒中的药方,多是祛瘀生新、通经活络之品,药性颇重,恐怕不宜与年老体衰者服用。”
“且医道之学,不单拘于古籍方药,针灸推拿、望闻问切,每一样都博大精深,佟兄为何言之凿凿,力图将其全盘否定呢?”
佟正钊笑道,
“薛兄睿智颖异,如何也被这中医针灸之术所蒙骗?针灸究竟有无作用,严嵩父子早已定论,薛兄如何会看不透此间关节?”
薛文贞奇道,
“我只听说严嵩父子为非作歹,横行朝野,却不曾听闻严氏潜心医道,眈研针灸啊。”
佟正钊笑了一笑,道,
“我听说唐人王焘于《外台秘要》中对明堂灸法多有载录,其中有一项,便是专治绿翳青盲的‘金针拨障术’,说是有瞳神乾缺者,便宜用金篦决,一针之后,则豁然开去而见白日。”
“无独有偶,孙思邈所著的《银海精微》与北宋王怀隐所撰的《太平圣惠方》中亦对此‘金针拨障’之法有所记载。”
“可昔年严嵩权倾天下,家中财产富可敌国,为何遍寻大明,都找不出一位良医能为爱子严世蕃施用金针拨障之术?”
“而严世蕃升任工部右侍郎、入值内阁代其父票拟之时,尚不到四十岁,这针灸之法再如何凶猛,总不能连一个正当壮年,且终年锦衣玉食之人都治不好罢?”
“再进一步说,严世蕃升任工部左侍郎是嘉靖三十三年,李时珍被楚王府推荐上京任太医院判是嘉靖三十五年。”
“也就是说,李时珍在宫中任太医时,正好是严嵩父子得宠于嘉靖爷之时,倘或李时珍当真能妙手回春,那为何严嵩父子不去寻李时珍来施金针、医眼疾呢?”
“因此我敢推测,这中医中的针灸治病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我不信这天下良医都对严嵩父子嫉恶如仇,倘或严嵩父子果真能教天下人对其同仇敌忾,他二人又如何能在嘉靖爷身边获宠近三十年呢?”
佟正钊这一番话说完,室内陡然静默了下来。
良久,才听薛文贞又开口道,
“可若无中医,这大明如今又如何能存活至四万万人呢?”
佟正钊笑道,
“乌斯藏的松赞干布信藏医,能成功求得文成公主下嫁;草原上的孛儿只斤氏信蒙医,却能征善战一统九州;建州女真对中医、藏医、蒙医一概不信,偏偏就出了个努尔哈齐。”
“更别提这远洋海外的倭人、天竺人、吕宋人、天方人、朝鲜人、佛郎机人、撒克逊人,他们都不用中医,如何就能绵延至今、建邦立国呢?”
薛文贞蹙眉道,
“可这中医乃我大明传统之一,如今你用寥寥几语,就把它否定得一无是处,未免有失偏颇罢?”
佟正钊又笑道,
“薛姑娘,这便是你在不讲道理了,医术的好坏在于到底能否治病救人,不是写了几本书、治了几篇经,如果这大明的中医一定要从‘传统’的角度来评价,那它同元曲杂剧又有甚么分别呢?”
“我觉得,这中医就同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一样,它看不见、摸不着,现在人谁也说不上它的实际好处,仅凭着古籍里的几行记载就能以假乱真,令天下人都不敢疑其弊端,那这和当年的严嵩父子又有甚么两样?”
“咱们大明是海纳百川、欣欣向荣的天朝上国,而不是穷兵黩武、摇摇欲坠的古汉国,以我大明今日之盛势,竟还要用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来证明国家之伟大,难道就不觉得可悲吗?”
薛文贞看了佟正钊一眼,偏过头佯嗔道,
“上回见你还正模正样的,这回怎么忽然就一肚子的古怪主意?肯定是跟你二叔学的。”
佟正钊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慢慢解释道,
“凭你拿甚么名头来攻讦,传统也好,立场也罢,反正我就是不信中医,也不会用所谓的‘医道’去唬弄秦王。”
“你觉得我二叔不是个好人,所以他说的就一定不对,而诸葛亮在历史上是汉国丞相,所以他说的就一定都对,那这就是是非不分、就是不实事求是。”
“退一万步说,即便以‘传统’的角度来分析,那中医中唯一可以被认作是‘传承’且可以确认是真实技艺的就是自宫。”
“从周朝开始,咱们国家就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地执著于把男人阉割成奴才,这项医学之术传承至今,且我可以笃定再继续发展下去。”
“难道咱们就能因此评定,咱们国家真正的传统医术是阉人吗?”
薛文贞回道,
“可‘疡医’确为中医医科之一,《周礼》中便有其剖体治疡的记载,何况如今治病动用外科之术已不是稀奇之事。”
“譬如先用回香草、高良姜使人麻醉昏睡,再用开疮刀速入急出,三棱针刺放瘀滞毒血,平刃刀割除死腐余皮,月刃刀割除深陷之内瘀腐,镊子夹捏余皮顽腐,最后用桑皮细线缝肠复皮、用蒲黄粉傅药其创,这些都是可以应用的证明,如何就只剩阉割那一项了?”
佟正钊反问道,
“倘或疡医外科可治重疾,那张居正为何会死于根治痔疮?大明首辅在中医的竭力医治下,竟死于拔除痔根后的元气大损,这难道还不可笑吗?”
“难不成这中医的外科专精‘阉割’才让张居正的主治医官‘顾前不顾后’?这难道不是草菅人命吗?”
薛文贞的红唇翕动半响,嗫嚅了好半天,方叹息着道,
“你这般较真,哪里能去见秦王?秦王是打着为爱妾治病的旗号寻医官,这爱妾是深宅妇人,平素又不能见外男。”
“只要咱们告诉你那爱妾的病症形状,你到时再装模作样地把一把脉,将咱们告诉你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不就可以顺利进入秦王府了吗?”
佟正钊一怔,直觉薛文贞话里有话,他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佟正则就开口发问道,
“薛姐姐,甚么叫‘打着为爱妾治病的旗号’?治病就治病,这病还能成旗号吗?”
薛文质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佟正则的问题,反看向佟正钊道,
“秦王爱妾的病症很严重,据说是从前年伊始,她的右腿就开始萎缩,且头昏眼花,动履不利,秦王恐其爱妾今后只能缠绵病榻,终生残疾,这才四处搜罗医官为其治病。”
佟正钊心下一惊,下意识地便抬眼去看薛文贞,只见薛文贞微微笑着,似是与自己心有灵犀的模样,
“不错,秦王‘爱妾’所患之病,其症状竟与当今天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