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元思忖道,
“辛自修这人我倒是知道一些,记得万历九年的时候,他以右佥都御史一职辖治保定六府,还上奏为当地百姓减免了六万两的均徭里甲银。”
“又听说他这人最恨贪官,据说他就是因为弹劾御史沈汝梁巡视下江时,以馈赠为名搜刮部署贿金,而那时皇帝又正好想惩治贪官,这才升他作都察院左都御史。”
佟秉清笑道,
“是啊,辛自修这人最厌恶贪官,这回京察之前,他还特意上了奏疏提醒皇帝,要皇帝不要以爱憎为喜怒,排抑孤立之人,这便是在给皇帝提前吹风,意思就是他要借这次京察,罢黜几个与内阁亲厚的官员了。”
佟秉元蹙眉道,
“以申时行道行之深,辛自修此举恐怕必不能成。”
“且不说申时行在都察院并非没有能替他说话的御史,就算如今内阁于朝中言路的确孤立无援,可之前言官们借着‘倒张’的东风对着申时行一路穷追猛打,也没能撼动申时行分毫,何况是皇帝本就留心的京察呢?”
佟秉清笑着附和道,
“正是大哥这理儿。”
佟秉元却道,
“既然辛自修罢免不了内阁看好的人才,那反过来说,申时行也未必如二弟所言,能借京察除去辛自修罢?”
佟秉清笑道,
“京察是不一定能成,但京察过后的‘拾遗’便不好说了。”
佟秉元道,
“‘京察拾遗’我知道,就是在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对五品以下的京官堂审结束,且由皇帝裁定去留后,御史和科道官还可以对他们认为的、居官行为不当的‘漏网之鱼’进行纠劾。”
“而‘京察’中被具册奏请罢免的官员尚有一丝转机,毕竟最终裁决权在皇帝手中,要是谁有能耐能托人在皇帝耳边为自己说项两句,还真未必会立刻被勒令卷铺盖走人。”
“但在京察过后因再被弹劾而列入‘拾遗’的官员,却是摆明了被言官意指内阁包庇、皇帝纵容,因此一般很难再获赦免。”
佟秉清笑道,
“不错,申时行若是利用‘京察拾遗’,辛自修能奈他何?”
“大哥可还记得嘉靖六年的丁亥大计?当时嘉靖爷不正忙着‘大议礼’吗?”
“那时杨廷和一党正好败退于‘大议礼’,没想到嘉靖六年京察完毕后,兵部左侍郎张璁被北科道纠劾拾遗,礼部右侍郎桂萼被南科道纠劾拾遗,最后还是嘉靖爷特意出面,才能奉旨留用。”
“当时桂萼心里横竖气不过,立刻上疏说朝中言路全是杨廷和私党,说他们表面上是攻击议礼之臣,实则就是憋着坏水不让嘉靖爷认自个儿的亲爹亲娘。”
“结果仅仅过了一年,嘉靖七年的时候,嘉靖爷就下手重定议礼诸臣之罪,杨廷和不但被定为罪魁,还被嘉靖爷削职为民。”
“大哥瞧瞧,这京察拾遗如此威力不说,还能让皇帝立刻警惕言路用心,可谓是‘见微知著’的一把利器了。”
“当年嘉靖爷从藩王晋登大宝,尚且不甘为臣下所左右,何况如今皇帝风华正茂,又是名正言顺地天下之主,如何不会忌惮朝中言路握与人主之权柄?”
“咱们能想到这一点,申时行也一定会想到,到时,申时行只要在京察拾遗中,命御史或科道官纠劾一个与内阁相厚的能臣,这位能臣便一定会疑心言官是在借纠劾自己向申时行发难。”
“有桂萼的先例在前,这位能臣一定会上疏自辩,并且把拾遗之事归结到辛自修身上,只要皇帝因此起了一点儿疑心,那申时行便有本事顺水推舟,将都察院中的异己一并铲除殆尽。”
佟秉元点了点头,追问道,
“那依二弟之见,如今有哪位能臣能被申时行利用来作这京察拾遗的幌子呢?”
佟秉清笑了一笑,道,
“我猜是新晋工部尚书何起鸣。”
佟秉元问道,
“二弟何以见得?”
佟秉清回道,
“听说这次皇帝晋任何起鸣,主要是因为潘季驯被革职后,朝廷缺了能治水的人。”
“近年黄河还老泛滥个不停,何起鸣无论如何,从前总算是修整过黄河故道,对治水有些经验,皇帝因此升他的官,倒也不算稀奇。”
“但有一事我觉得古怪,大哥可还记得万历十三年的时候,皇上听从徐学谟的建议,要在太峪山上修建寿宫?”
佟秉元“唔”了一声,道,
“这我当然记得,那时李植和申时行正斗得起劲,李植为了除掉申时行、扶持自己的馆师王锡爵当首辅,还搞甚么怪力乱神,上疏说甚么建寿宫的那块地基有块特别不吉利的石头,所以太峪山风水不好。”
“而一开始申时行因为徐学谟的缘故赞同在太峪山修建寿宫,是因为申时行对皇帝不忠啊甚么的,反正说得特别玄乎,弄到最后皇帝还亲自到太峪山上去视察了一遍,这才拍板将李植调出了京城。”
佟秉清笑道,
“那大哥记不记得,除了申时行之外,一开始督建寿宫的人还有谁呢?”
佟秉元笑道,
“那可多了,申时行顶多就是看下边人的奏疏选个营建地址,我记得真正管那事的李植反倒都没弹劾。”
“比如总督工程的是兵部尚书张学颜和工部尚书杨兆,提督工程的是当时还是工部侍郎的何起鸣,总拟规制的是礼部尚书陈经邦,司礼监那边派的是太监张宏总督、刘济提督。”
佟秉清又是一笑,
“不在位的人咱们就不提他们了,不过大哥细想,当年李植以寿宫风水为由弹劾申时行的时候,这些真正管事儿的人,有一个出来为申时行说话吗?”
佟秉元想了一想,道,
“明面上似乎是没有,但是太监不好说,司礼监那些人都鬼得很,就算心里偏向哪个大臣,对着皇帝还是要装出一心为君的样子。”
“太监就是想帮着申时行,也不会就这么大剌剌地直接在皇帝面前为申时行说情,肯定要拐上几个弯子。”
佟秉清道,
“太监有没有说情是不好说,但何起鸣当年,却是肯定没有为申时行申辩过一句话。”
佟秉元似有所悟,
“是啊,申时行虽不算睚眦必报,但也绝不是心胸宽广之人,何起鸣与他并非一党,又在可帮可不帮之时选择了不帮,申时行这次为何要让内阁提名何起鸣为工部尚书呢?”
佟秉清悠悠笑道,
“听说这宦官初入宫时,一定要投靠一个大太监为座主,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和掌东厂太监张鲸,当年都正好投于张宏名下。”
“太监又最喜欢那种为皇帝建宫造庙的差事,何起鸣当年既为工部侍郎,那营建寿宫时,做的肯定是实事,既做的是实事,便一定会与司礼监太监打交道。”
佟秉元接口道,
“万历十三年正好是‘倒张’的风口浪尖,内阁动荡,司礼监必定趁势而起,何起鸣若是个聪明人,肯定会借着营建寿宫的机会,与司礼监打成一片。”
佟秉清笑道,
“不错,张宏虽死,但司礼监‘三张’之中,张诚与张鲸却仍大权在握。”
“无论何起鸣与张诚或张鲸中的哪一位交好,他都有能力在京察拾遗后,托人在皇帝耳边拐弯抹角地进上几句对辛自修的谗言,如此一来,申时行不就能‘兵不刃血’地让皇帝对朝中言路起了疑心了么?”
佟秉元抚掌而叹,
“原来如此,申时行还真是厉害,可比当年的杨廷和圆滑多了。”
佟秉清嘻嘻笑道,
“毕竟是首辅嘛,他要老百姓干嘛,咱们老百姓就得干嘛,可不能小瞧了去。”
佟秉元闻言又思忖道,
“申时行既然借京察拾遗大约就能除去辛自修,那他特意提出要开垦水田,难道也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借北方的‘民怨’打压都察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