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贞的这一声“呸”啐得十分粗砺而牢实,那嗓音之丑陋之野蛮之粗野,甚至使得隔壁桌的临近几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
佟正钊抬起了头来,只见薛文贞红着的脸同被人陡然抹上辣酱油似得透出一层黑红的晕色,心下便道她是气得狠了,这棘手事往后恐怕更难善了,忙朝佟秉元唤道,
“爹,算了算了……”
佟正钊确是秉着回护薛氏兄妹的心思才开口打了圆场,不料这几个字落在薛文贞耳中,却无辜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甚么‘算了’?你凭甚么对我‘算了’?”
薛文贞上下打量着方才一直闷声不响的佟正钊,秀眉一扬,反唇相讥道,
“我好歹当过秀女、进过宫,你是张居正还是戚继光啊?轮得到你对我‘算了’吗?”
佟正钊蓦地一滞,一时间竟被薛文贞的这套封建逻辑给震住了。
说实在的,佟正钊对薛文贞的这一口狠啐并不生气,在他的观念里,长着一张鹅蛋圆脸的薛文贞本应就是还在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初中女生。
现代的初中女生对于择偶成亲能有甚么成形观念?
怕是连现代的那个绅士富二代形态的佟正钊立在她面前,薛文贞都能白一眼黑一眼地挑出许多不好来。
因此佟正钊并不愿费力气去反驳薛文贞的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一辈子的富足生活让他宽容,宽容到能轻松而妥帖地并不将一个未成年异性的评头论足当回事。
佟秉清却将佟正钊这份不响的宽容看作是一记倒噎,他想着薛文贞多少是算由他介绍而来,就算两相不成,也不能让自己侄子无端吃了闷亏去。
是故他眼皮一抬,抢在佟秉元前头替佟正钊回击道,
“你要嫁张居正就往湖广结阴亲去,你要嫁戚继光就去山东当小妾去,我这二侄儿好手好脚,年轻力壮,人既老实又勤勉,用不着你在这儿挑三拣四地埋汰人!”
薛文贞的脸红了又白,琼鼻一哼,索性叉起腰来,
“我就是去山东当戚继光的小妾,也不当你侄子的老婆!”
佟秉元凉凉地开口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般配不般配的大伙儿心里都有数,我瞧薛姑娘今年也大约有十五、六岁了,翻过年那虚岁都该有十九、二十了。”
“咱们大明选秀的秀女规定从十二到十七岁的姑娘里挑,薛姑娘去年才落选,要待下一次选秀,恐怕年龄这一条就不符合了。”
佟秉元在婚龄问题上展现出了一种超时代意义的男女平等,
“薛姑娘与自己兄弟相依为命,自是更该早些为自己寻个好婆家,咱们大明皇后就是十三岁与皇帝成的婚,薛姑娘若再拖上两年,小心连诗礼人家的小妾也当不成。”
“诗里讲‘二八佳人体似酥’,薛姑娘可见过二十多岁的姑娘头一次上花轿是去当小妾的?”
薛文贞冷笑道,
“谁说只能教姑娘上花轿,现在多的是让男人换门庭的女英雄。”
“旁的不说,那建州女真努尔哈齐就是十八岁上门的赘婿,连辽东发出的文书上都称他为‘佟佳·努尔哈齐’,他老婆佟佳·哈哈纳扎青说不定祖上还是辽东佟姓的汉人望族呢!”
佟秉清睨了薛文贞一眼,不冷不热地回道,
“佟佳·哈哈纳扎青能让努尔哈齐弃姓‘爱新觉罗’,是因为她家有钱,薛姑娘现在有几个钱,竟在这儿大言不惭地要让男人改姓?”
佟正钊顿时意识到佟秉清正在企图使用激将法探底薛文贞的财力,于是忙开口道,
“嗳,二叔,甚么钱不钱的,那努尔哈齐肯入赘也不单是因为钱罢。”
薛文贞瞥了佟正钊一眼,立时反应过来,面上依旧气哼哼地答道,
“我现在是没钱,但我总有办法赚钱。”
佟秉元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听说戚继光现在落魄得很,嫁出去的女儿且不说,膝下四个儿子都懒待管他。”
“他老婆又记恨他早年偷偷纳妾求生儿子的事儿,见他花光了积蓄,连看病的大夫都请不起,早早地就离开了他。”
“薛姑娘要想靠当戚继光的小妾赚钱,恐怕临了连一个子儿都落不着呢。”
薛文贞闻言冷笑,
“谁说女人想赚钱只能从男人身上挣?我若当真想当妾,李成梁父子不是正好?还轮得着你们来对我挑挑拣拣?”
佟秉清微笑道,
“薛姑娘能拿出张学颜‘亲手’所赠的堪合,怎地连这点儿看男人的本事都没有?”
“李成梁父子好是好,可皇帝照样猜忌他们,薛姑娘就是嫁去当妾,也要谨慎自己不被‘满门抄斩’所牵连罢?”
薛文贞斜眼看向佟秉清,手上虽还气势汹汹地叉着腰,神色却已逐渐放缓,
“哟,这话我可不敢乱说。”
佟秉清慢条斯理地笑道,
“这没甚么不敢说的,李成梁如今表面上在辽东一手遮天,辽东各地的督抚、监司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听说从前辽东巡按陈登云、许守恩曾经要弹劾李成梁杀降冒功,被辽东巡抚李松和顾养谦所阻止。”
“就是薛姑娘所提到的张学颜,也曾在御史冯景隆抨击李成梁粉饰功绩后,上奏称李成梁的十次战功并无夸大成分,可即便如此,那李松也借口回乡丁忧而无意再回辽东,至于张学颜,也曾经暗暗提醒过皇帝要分了李成梁父子的权呢。”
薛文贞冷淡道,
“我怎么不记得邸报上有这道奏疏,别是佟二叔特地编来哄人的罢?”
佟秉清笑道,
“薛姑娘难道不知,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于万历十一年时升任山西总兵官,却因此被兵科给事中黄道瞻多次弹劾,以为皇帝不应让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二人一同掌理重镇。”
“后来幸得申时行出面保全,皇帝于是下旨召李如松入京任右军都督府佥书,随后又改任提督京城巡捕,听着倒是个不错的官缺。”
“只是他亲爹在辽东,他自己却被皇帝束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怎么着都透着点儿‘人质’的意思在里边儿。”
“再说前两年‘倒张’正疯魔的时候,好几个御史都以张居正余党为由弹劾过张学颜,可张学颜上疏请求离职时,唯独奏请皇帝留用黄道瞻。”
“由此可见,虽然张学颜在当辽东巡抚时极力回护李成梁,但他私底下,却不是不赞同皇帝对李成梁防着一手,或者说,他不敢不赞同皇帝猜忌李成梁。”
“薛姑娘既然声称拿着张学颜的堪合,自然也是清楚,李成梁父子如今虽是烈火烹油,但表面风光并不会长久,将来若有甚么闪失,说不定会落得比张居正、戚继光更为悲惨的下场。”
“辽东局势已然是江河日下,薛姑娘能当机立断,从辽东投奔来陕西,心里自是有一番主意要在陕西立一份事业。”
“我倒无意为难薛姑娘,只是有些好奇,薛姑娘一介女流,如何能信誓旦旦,说自己在秦王府手下不靠男人的赚钱呢?”
佟秉清有理有据的一场分析让薛文贞稍稍冷静了下来,她盯着佟秉清看了一会儿,忽然板起了脸,冷淡而沉静地道,
“佟二叔细细地问我这些话,难不成是想投我一份钱来分红吗?”
她一面说,一面将食盒挎在了小臂上,趾高气扬地回道,
“可惜啊!我们兄妹是秦王府的手下请来勘矿的,咱们义乌矿工的祖传手艺,恐怕您还真就分不了这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