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钊闻言不禁心道,陕西虽是矿产大省,但晚明由缺银造成的“白银通缩”不是因为明朝海上贸易通道的切断,使得白银无法从美洲和日本单向流入本土吗?
更何况,按照自己目前对明朝矿产勘采冶炼技术的了解,明朝本土的银矿根本不能像后世那样被完全开采,一旦朝廷陷入银荒,陕西目前的矿产储量压根儿无法应付海外白银流入锐减导致的货币体系崩溃。
佟正钊越往深里想便越是忧心忡忡,作为现代人的他一早就知道了明朝覆灭的结局,自然无法同眼前这些无知的明朝农民一样,为占得一点蝇头小利而沾沾自喜。
“开矿归开矿,这矿产和粮米终归不是一码事嘛。”
身旁的佟正则笑着接口道,
“可皇庄大抵是归州县管,这开出来的矿却是能归咱们秦王爷自己管。”
佟正钊又暗自吃了一惊,心道,这怎么和在现代听到的又不一样了。
“那二叔刚才不是说,咱们秦王爷能发话在皇庄里兴水田,还能伸手管一管卫所屯政的事儿吗?”
佟秉清笑了一笑,道,
“其实罢,咱们方才说的兴水田和卫所屯政,同二侄儿你说的在皇庄里养马,大约是一回事——就是老百姓怕折腾。”
佟秉元笑着补充道,
“还有就是咱们秦王爷慈悲,堂堂一个塞王,宁愿自己往外找食儿,也不愿在自己皇庄里折腾老百姓。”
“依我说,咱们秦王爷单凭这一点,就算一辈子都没出过一次塞,也能胜过一百个‘刘备’!”
上辈子一生锦衣玉食的佟正钊顿时被明朝农民质朴而有力的发言唬在了当场,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在心里权衡再三的振兴明朝策略,能被如此简单而粗暴地归结为一句“折腾老百姓”。
“可皇庄里收成好,最终得益的不是老百姓吗?”
佟秉清哈哈笑道,
“二侄儿,你这就想岔了,咱们秦王爷的皇庄和陕西其他民田终究是在同一块云彩下边儿,要是皇庄里的收成比皇庄外边的好,那皇帝知道了,定然要将皇庄庄田子粒征收的标准提高。”
“这皇庄里的一提高,皇庄外边的哪敢不跟着‘水涨船高’?所以我说咱们秦王爷是个明白人,下面有‘投献’来,能收着的他绝不拦着。”
“左右这皇庄里多一块地也填不了藩王的俸禄,少一块地也减不了朝廷的负担,索性做一个清清静静的地藏菩萨,不闻亦不语,反倒能救得咱们百姓无边苦哩!”
佟秉元赞成道,
“就是这话呢,虽然从太祖爷开始就明令禁止土地投献,但依我说,献了反比不献得好。”
“这皇庄里的地怎么征税收粮,总还有个大规矩在那儿摆着,说是说‘有司代征’,但毕竟这账目要给咱们秦王爷过目,办砸了谁脸上都过不去。”
“但外边的地怎么征税那窍门可大了,尤其现在那税粮都要折白银了,这每石粮到底折多少银两、每亩地的税粮收的到底是‘本色’还是‘折色’,还不是官老爷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佟秉清附和道,
“可不是嘛,从宪宗爷开始,朝廷就明确规定,这皇庄庄田所收子粒,必须‘每亩不得过五升,折银不得过三分’。”
“这天潢贵胄的家当,例亩征银不过三分,虽然遇灾荒时,皇庄赋税时常不得一体蠲免,但同外边由那些官老爷们想一出是一出的地比起来,咱们秦王爷的皇庄啊,简直仁慈得像善堂!”
佟正钊开口道,
“可即便咱们秦王爷再好,这养马的草场被皇庄侵占,终归不是件好事儿啊。”
佟秉元笑道,
“瞧你说的,甚么‘侵占’不‘侵占’的,按照朝廷规定,咱们秦王爷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出一次西安府,你说他费尽心思地占了那养马的地方干啥?”
“这说白了嘛,其实就是咱们陕西的老百姓压根儿就没人想养马,这养马是替朝廷养,但种地却是能替自己种,大家费尽心思地把草场‘投献’给秦王爷,就是想借着秦王爷的势头卸了身上的苦差。”
“所以罢,你别瞧朝廷一口一个‘侵夺’、一句一个‘霸占’的,咱们老百姓心里都有数,秦王爷是自己一人把‘侵夺霸占’的名头背了,下边的皇庄佃户都跟着享福呢。”
佟秉清也笑道,
“而且从宪宗爷开始,朝廷就规定,管皇庄的庄仆佃人若占守水陆关隘,或抽分勒取财物,挟制把持害人,则一律悉发边卫,永充军役。”
“孝宗爷更是明令禁止各处王府置买田地,孝宗爷之后登基的各位皇爷,更是直接把‘禁止土地投献’写进继位诏书中。”
“到嘉靖爷的时候呢,管得是更细了,这老百姓想把田地卖给宗室的,必须先由官府查过,且将田粮数目造册两本,一本启亲王,另一本留有司,并以佃户之名编立户籍,凡正杂差役,俱要与平民一体派编。”
“所以现在你瞧瞧,这朝廷管得越细,想把田地‘投献’给秦王爷的人越多,要是这藩王的皇庄真的苛剥百姓,朝廷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禁止咱们老百姓成为皇庄佃户呢?”
佟秉元笑道,
“投献投献,本来就是先有‘人投’后有‘受献’,这老百姓把自家田地投献给秦王爷,本来就是想安静种地,少些折腾。”
“你倒好,自己没下过地,红口白牙地就要人养马开水田,咱们这是太平年景、大明盛世,哪儿能跟东汉末年那会儿似的,动不动就折腾老百姓。”
佟秉清道,
“就是嘛,刘皇叔那些事儿要搁到咱们大明,不知道有多少言官御史要弹劾他哩。”
“依我说,东汉那会儿罢,董卓的问题还不算甚么不可以解决的大问题,真正要命的是他刘备嘛。”
“本来那汉朝老百姓还闹不大清楚上边皇帝那儿发生了些啥,结果后来一看,那皇亲国戚都乱起来了,瞧着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那还不跟着一块乱了?”
佟正钊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方吁出一口气道,
“那依二叔的意思,就是刘备他本人来了咱们大明,也只能被困在王府里坐以待毙了?”
佟秉清笑道,
“一动不如一静嘛,反正东汉最后还是改了姓,姓董还是姓曹又有甚么区别呢?何必多生出那一通折腾,弄得平白死了好几百万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