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佟正钊对于晚明历史的记忆,从隆庆五年明廷与右翼蒙古首领俺答汗达成的封贡互市协议后,一直到万历十八年明神宗下令对“虏酋”施行革赏罢市前,明蒙两国边境虽有几次磨擦,但明朝对蒙古的羁縻抚赏却从未间断。
佟正钊在心里掐指一算,如今是万历十四年,距明神宗以“逆革顺赏”的策略下旨罢市蒙古还有足足的四年时间。
可以说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商人’虽为四民之末,但刘备当年不也据说卖过草鞋吗?”
佟正钊用现代人的思维发散道,
“这皇庄也不一定都要种粮啊,要是能像朝鲜那样,种些能卖出钱的蔬菜水果、本土特产,再教秦王想法子把这些东西卖去蒙古,不是正好能解决皇帝现在缺钱的问题吗?”
佟秉元嚼着花生笑道,
“咱们秦王可不敢碰这个钉子,本来往上数就有一位太祖母姓孛儿只斤,要再和蒙古人眉来眼去,岂不是抢了皇帝抚赏蒙古的风头,上赶着被言官弹劾吗?”
佟秉清道,
“就是,虽然如今张四维死了,王崇古也退休了,但是他们‘山西帮’在朝中的势力可不容小觑。”
“晋商现在风头正劲,这几年北榜高中的除了南边来寄户口的浙江人,剩下的就数他们山西人最是科场得意了。”
“你别瞧刘备当年卖草鞋好像挺落魄,但东汉末年那会儿,到底是从商的不如屯田的多,刘备卖卖草鞋也没啥人跟他抢,同时又显得自己平易近人,还能捎带着结交几个大商人。”
“但是咱们大明情况不一样啊,咱们大明的大商人压根儿就不用挖空心思地去依附一个‘刘皇叔’,他们自己靠赞助同乡、同族的子弟科举,就能在朝中占得一席之地。”
“这俺答封贡看着是当年的内阁大臣们一力促成,实际最终获益最多的就是他们晋商,这明蒙互市全部由山西商帮垄断,晋商同蒙古交换所得马匹再由朝廷收购,这一来一去,恐怕比辽东的李成梁赚得还多呢!”
“倘或咱们的秦王学了刘备去做买卖,皇帝虽被抢了风头,不过看在是亲戚的份上还不会对咱们秦王爷怎么着,但要是打了‘山西帮’的脸,抢了晋商的饭碗,那这就不单是一句‘为君分忧’能解决的事儿了。”
佟正钊觉得自己现代人的智慧受到了挑战,
“可……诸王坐镇边邑,抵御外番,不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吗?”
佟秉元笑道,
“是祖制不假,但祖制也有想得不周全的地方啊,当年成祖爷为靖难,不惜将大宁卫割让给蒙古人,以此换取朵颜三卫的精兵,后来靖难是成功了,这塞王能和外番交往的权力也算是彻底给弄没了。”
佟秉清道,
“要说当年,那北元四大王来降,还是直奔晋王府而去的呢,结果现在晋王反倒不如晋商自在,王爷们甭说往外番卖东西了,就是在咱们大明境内买东西,还得看皇帝同不同意呢。”
佟正钊惊讶道,
“王爷们连派人去外地买东西都不能买吗?”
佟秉元笑道,
“嘉靖爷开始就明文禁止藩王宗室遣人外出市物了,说是怕王府所差之人乘机生事,侵扰百姓,所以那罗缎食用等物,只要是往来商贾能经营的,一律只能本地买卖。”
“若是王府违规派人外出购物,一经查出,不仅所派之人要从重问罪,就连遣派的藩王宗室也要罚革禄米,咱们的秦王爷要按你方才说的,拿皇庄里种出来的东西出去买卖,这买卖得来的钱,说不定还抵不上被罚掉的禄米呢!”
佟正钊虽然对晚明晋商的威名早有耳闻,但今日见到精明强悍如佟氏兄弟者也对晋商忌惮不已,心中惊诧更甚,
“皇帝虽然年轻,但到底是九岁登基,这朝官和晋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皇帝会看不出来吗?”
佟秉清笑道,
“这皇帝的心思不好猜,不过依我看,照现在这‘倒张’的形势,皇帝对‘山西帮’,顶多是既压又扶,不会这么轻易就彻底下手打压晋商。”
佟正钊心中不由暗赞,这个佟家二叔虽是区区县衙胥吏,但对朝中局势的判断却十分精准,晋商作为晚明的一大利益集团之一,的确一直活跃到了明朝灭亡。
佟正则在一旁好奇道,
“二叔为甚么会如此肯定?”
佟秉清笑道,
“张居正把持朝政多年,他一手提拔的官员中将近一半是湖广人,再加上南方人一向比北方人会考科举,这南方出身的官员一多,难免会对朝廷在南方的税收政策有所影响。”
“现在徐贞明的水田还没来得及在咱们北方推开,辽东战事频繁,西南的缅甸也不安稳,皇帝如今不得不倚靠东南财赋来维持现状。”
“因此他必得提拔北方出身的官员,以此清汰张居正时代遗留下来的大批南方人官员,同时也是在为以后对东南地区再次加税提前铺路。”
佟秉元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
“可申时行不是才上了奏疏说要‘安民’吗?二弟这样说,难道是听到了甚么风声,指皇帝对申时行有所不满?”
佟秉清笑道,
“大哥莫急,这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只是如今内阁四位大臣,除王家屏这一个山西人之外,其余三位大臣,申时行、许国和王锡爵全部都是南方人,且还同属南直隶。”
“而且我听说,这个王家屏以刚直不阿闻名于朝,当年张居正重病时,众臣为表关切,纷纷于祠庙间奔走祷祈,唯独这个王家屏不屑参加,然而‘倒张’一开始,王家屏却又给侍御任正字写信,为张居正的子孙说情。”
“那俺答议和的政绩,也有张居正当年的一份功劳,这王家屏为张居正说话,显然是想保住张居正留下的这份政治遗产。”
“而皇帝又擢拔王家屏入内阁,这就是在向‘山西帮’表示,皇帝目前为止,还并没有想过要借‘倒张’的东风,来废除晋商在明蒙互市中的垄断地位。”
“因此我猜想,皇帝虽然不是不知道晋商与朝堂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与东南的财主们比起来,还是‘山西帮’的商人们教他更称心如意一些。”
佟正钊开口道,
“可是商人本性逐利,怎么能让他们一直干涉国家大事呢?譬如当年资助刘备军队的大商人麋竺,那孙权派吕蒙袭取荆州时,要不是麋竺的弟弟麋芳献城投降,关羽怎么会因此兵败身亡呢?”
佟秉元道,
“三国时候的事儿怎么能同咱们大明一样呢?晋商虽然现在得意,但要没有‘山西帮’的官员在背后撑腰,恐怕还轮不到他们割咱们大明的地、献咱们大明的城呢。”
佟秉清也道,
“要说官官相护,肯定是他们南方人最在行了,皇帝若是觉得晋商出格,直接换了‘山西帮’下来就是,像申时行那一群南方人,笃定在一旁拍手叫好呢。”
佟正钊却没那么乐观,
“晋商现在是没那么大气候,但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直接越过咱们大明,自己和蒙古人、女真人做起了生意,朝廷再也管束不了他们了,这可怎么好呢?”
佟秉元闻言笑道,
“做点生意有甚么了不得的,那西洋传教士不也是不用他们西洋的朝廷管,自己就来咱们大明传教了?”
佟秉清亦笑道,
“就是,左右这晋商再怎么闹腾,也害不着咱们小老百姓。”
佟正钊皱了皱眉,知道自己目前的确还无法从切身利益的角度来向佟氏兄弟说明晋商对明朝的潜在隐患,于是他决定先将此话掲过不提,转而又问起了令自己相当不解的下一个问题,
“嗳,我就是不明白,咱们大明地大物博,难道还养不出几匹战马?何必非要高价去买蒙古人的马,白白让晋商捡那么大一个便宜?”
“若论养马,就数咱们陕西最是相宜,又有那么多草场,在‘山西帮’通过俺答和议崛起前,秦王爷为何不想办法在皇庄里多多地养马呢?”
佟秉元叹道,
“这皇庄的收成都供不起王府岁禄了,又哪里来的空余草场和闲杂人手能让秦王爷另外养马呢?”
佟正钊惊诧道,
“那么大片皇庄,怎么会供不起王府岁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