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秉元闻言便笑道,
“咱们大明的官,全天下大抵都是一个模样,何况藩王尊贵不及天子,朝堂衮衮诸公不过如此,这藩王手下的官,哪里能比皇帝手下的更好呢?”
“只是王爷们个个不得出门,空有天潢贵胄的名头,明面上却甚么都不能管,这才显得他们王府官能耐些。”
“这就好比那高门大户里,老封君身边的管家嬷嬷,你说她比其他婆娘厉害些个罢,倒也不大一定呢。”
佟秉清笑道,
“是咧,咱们大明的王爷一辈子出门的趟数,还不如高门大户里的婆娘,婆娘一辈子总还要出一次门,从娘家挪到婆家哩。”
“王爷们倒好,打从出生开始,不到临终咽气压根儿就出不了那王府门,就是那最讲礼法的曲阜孔家对自己家的闺女媳妇都没这么严苛哩。”
佟正则开口笑道,
“曲阜孔家做事到底是按《礼记》上来,那《礼记》还准让十岁以下的闺女出门咧。”
“咱们大明的王爷忒惨了,这一辈子出门的趟数,还不如《礼记》里的婆娘多。”
佟正钊心下诧异更甚,暗道这怎么和现代看到的明朝制度不一样啊,
“可是咱们的秦王不是塞王吗?既是塞王,那出猎演武、祭祀皇陵总还是能被准许的罢?”
佟秉清笑道,
“《皇明祖训》里是许的,可是《皇明祖训》里还说准许藩王领兵哩,要都按太祖爷订的那些规矩来,那王爷们岂不是个个都能当成祖爷了?”
佟秉元道,
“甭说出猎演武,就是王爷们想出城游览、寺庙烧香,那也都是不许的。”
“原来英宗爷和景泰爷时,倒是襄王有幸,每年春秋二季可以携带世子郡王出城游玩三五次。”
“可是后来不是出了于谦被诬陷要迎立襄王为皇帝的事儿吗?结果宪宗爷登基后,虽然为于谦平了反,襄王每年出游的待遇却没了。”
“武宗爷登基后更是严苛,据说正德四年时,宣宁王与隰川王因出城游玩,不仅王府辅导官及拨置之人因此获罪,连当地知州也受到牵连而被贬谪。”
“至于寺庙行香,英宗爷时还有一二回是许的,宪宗爷之后那是彻底各朝禁止,礼部更是直接说‘醮荐事虚无不可信’,全然不顾太祖爷当年出过家、成祖爷大修过武当山呢。”
佟正钊想了一想,又问道,
“可是咱们大明‘以孝治国’,虽然出游不许,但奔丧朝觐、清明扫墓总还是可以的罢?”
佟秉清笑道,
“进京为皇帝奔丧,那是太祖爷开始就不许了,一般皇帝驾崩,诸王顶多也只能遣官去京代行致祭。”
“不过仁宗爷是个厚道人,成祖山陵崩时,汉王与赵王还是能入京亲送梓宫的。”
“只是后来出了那些糟心事儿,到宣宗爷驾崩时,遗诏里就明白写清楚不许藩王进京奔丧了。”
佟秉元附和道,
“不止皇帝遗诏不许藩王进京奔丧,从仁宗爷的张皇后开始,连皇后、皇太后的遗诏里也只许藩王遣人进香,明言禁止藩王入京奔丧哩。”
佟秉清道,
“至于藩王扫墓,那也得奏请让皇帝许可,咱们老百姓家里,清明、中元、孟冬都应该去祭扫祖坟,藩王却不一定能过这些节日,就是皇帝批准了能去扫墓,一家子里的男丁却不一定都能出去。”
“万历七年时,朝廷还出了新规定,藩王下葬,只许世子或长子一人送至坟所;藩王葬妃,藩王可亲至坟所看视一次;藩王受封之后,只许出城祭扫一次,且这三项皆必须‘当日即回’。”
“那些士大夫读书人喜欢的甚么‘守陵庐墓’一类的故事,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咱们大明王爷的身上的,咱们大明的王爷就是想尽这份孝心,还得先打量着皇帝能不能瞧得上他那份孝心呢。”
佟正钊问道,
“那朝觐呢?藩王去京朝觐总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罢?”
佟秉元笑着回道,
“皇帝用得着的时候是祖制,用不着的时候就是僭越了。”
“据说当年建文帝削藩时,就已经不许藩王朝觐了,后来成祖爷登临大宝,为笼络宗室,倒对诸王倍加礼遇,力作‘亲亲’之态。”
“不过仁宗爷、宣宗爷以后,藩王朝觐就变得越来越难,连遇万寿圣节,谢恩赐封,或是为皇帝庆贺平叛也不得作为朝觐理由了呢。”
佟秉清道,
“宣宗爷之后唯一朝觐比较多的就是襄王,但英宗爷能几次三番地让襄王朝觐,那也是于谦没了命之后换来的,英宗爷怕有人趁机挑拨离间,这才能让襄王多朝觐几回。”
佟正钊又问道,
“那也就是说,咱们的秦王虽是皇帝的族亲,至今却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跨出去一步,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过一回吗?”
佟秉清笑道,
“依我看,还是不见来得好,咱们的秦王爷生来就是能一辈子不谙世事的命,见了皇帝反倒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学那曲阜孔家作一脸奴才阿谀相,岂不是白白托生了一副天潢贵胄的皮囊?”
佟秉元笑道,
“是咧,虽说天子巡幸,或可准沿路藩王出城迎谒,但这亲迎圣驾可是个苦差。”
“你年纪小是不知道,当年嘉靖爷南巡湖广承天府,敕谕沿路藩王出城候驾,那些藩王即便出了城,也必须跪迎道旁,待嘉靖爷驾至行殿,还得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
“嘉靖爷南巡那回还是二月出发,到湖广承天府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你想想,这样的天气还得一大早起来去城外路边又跪又叩的,哪个藩王能受得了这番折腾?”
佟秉清赞成道,
“依我说,这方面呐,还是武宗爷宽容些,咱们大明诸帝,到现在就数武宗爷巡游的次数得最多了,却也没见武宗爷哪次非要藩王对他又跪又叩的。”
“听说有一次,淮王府的顺昌王以迎敕武宗爷之名出城游玩,武宗爷知道以后,也不过就是将他的随从逮去敲打了一番。”
佟正钊还真没想到晚明的藩王如此不得自由,
“那咱们秦王这个大明塞王的名头,岂不是名不副实吗?”
他皱眉道,
“那蒙古人和女真人要是真打进来了,咱们大明岂不是连一个像三国刘备那样的好皇叔都没有么?”
佟秉清笑道,
“二侄儿,这你就多虑了,按照咱们大明对藩王的规定和要求,压根儿就养不出刘备那样的皇叔。”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刘皇叔本人突然变成了咱们大明的亲王,那也只有两种结果。”
佟正则奇道,
“哪两种结果?”
佟秉清笑道,
“要么继承了爵位,在王府里被活活关疯了,要么继承不了爵位,被咱们大明给憋得活活饿死了。”
佟秉元跟着笑道,
“是啊,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咱们陕西的王爷们还是比刘备厉害的,最起码他们既没有谁被关疯,也没有谁被饿死,顶多是活得不太得劲罢了。”
佟正钊奇道,
“嗳,不对呀,那刘皇叔有手有脚的,在东汉末年他没有爵禄尚且可以过活,怎么一到咱们大明,这太平年景的反而能被活活饿死呢?”
佟秉清笑道,
“那是因为咱们大明对像刘备这样的无爵皇叔自有一套藩禁之策,根据咱们大明的规定,刘皇叔他在东汉末年干的那些营生,在咱们大明是一样都不许藩王宗室们去干的。”
佟正钊道,
“哦?这藩禁之策,竟然还能严苛到让有手有脚的藩王宗室们活活饿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