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道观那年还是落着桑木的叶子,江暖是观主南朴子从镇安初冬时捡到的孩子,正值寒风扑面来、江水刺手,南朴子便给他的义子取了一个江暖之名。
依南朴子所说,南门道观传承已久,下一任的观主之位便要落在江暖头上。
江暖并不想当观主,却也不敢违抗这个高大的道人,南朴子经常披头散发坐在观门处,就盯着江暖练剑与术法,一个瑕疵便得挨揍。
南朴子为严师亦是严父,他的道法造诣极其高深,江暖曾经看到他用术法把大江断为两截,手生火术便可溶金锻铁,他说这些江暖以后必须掌握。
民间野事把修行者的法力分为仙台十二层,江暖不敢奢望排上号,但是南朴子却告诉他:“你以后可能是南岸的第一人。”
江暖天生得法力青睐,道法都是手到擒来,可就算这样,南朴子也从来不让他放松过,他好像在很急切地逼迫着江暖成长。
两位父子般的人吃饭都是沉默着的,吃完江暖便自觉地去练习术法,他从来没看过师傅的笑容,只在很小时候感受过南朴子手心的温暖。
这样的情况维持到江暖八岁,南朴子抱回来一个浑身沐血的女娃,鲜红的血把道观的落叶都点了个遍,江暖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微弱的妖气。
江暖给南朴子打着下手问道:“师傅,她是妖啊?”
南朴子擦拭着女孩脸上的血回应:“她不是妖,以后她就是你的师妹。”
女孩正值人类年龄的七岁,南朴子从众妖嘴里救下的她,她先天体寒虚弱,南朴子每天都得熬好多药给她滋补,她被叫作徐心雪。
心洁若雪,徐徐而来,江暖也挺喜欢这个名字。
往后的日子,江暖还是得刻苦练习术法,但是门口端坐的身影却变成了两个,南朴子端坐着,娇小可爱的徐心雪就坐在他腿上。
南朴子并不教徐心雪术法,更不让她接触这类东西,徐心雪每日就是看江暖练习,和摆弄一些书画,画得却意外的好看。
江暖虽然会很多术法,但是他还是小孩子,经常会因为不公平对待而生闷气,用一些小术法把徐心雪吓得哇哇大哭,有一次竟用鬼法把她吓晕过去。
南朴子让他脱去衣裳,在道观下受柳鞭二十,打得十一岁的江暖一身鲜红。
“你还不够成熟。”南朴子的声音很冷:“以后怎么接过道观?”
“我不想接你的烂道观!”江暖哭着冲南朴子喊道:“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有那么多好的东西,连师妹也有,我天天得练那些破东西,为什么捡我回来?”
南朴子看着地上疼得缩成一团的孩子,他第一次朝自己怒吼。
“她是一只墨鹿,是一种很弱小的妖,”南朴子缓缓坐在江暖身边,道:“她的伤我多年才帮其痊愈,你这般容易让我功亏一篑。”
江暖咬牙切齿地看向他,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徐心雪。
“可是江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又不够强大,”南朴子看向他:“不说保护心雪,你保护得了你的人吗?”
那一天过后南朴子便没在强迫过江暖练剑。
江暖发现每晚晚饭的菜肉都多了起来,道观里却少了几件价格不菲的银制物。
南朴子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江暖有时还能听见山脚下激烈的争辩声,有一团看不见的乌云,正渐渐往道观乃至天下压来。
在江暖十二岁夜里,南朴子又一次消失在道观里,自山腰处便有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江暖能感受到一股妖气,他不敢睡着。
徐心雪在他身后的被窝里已经打着小呼,江暖提起剑便盯着观外的黑暗处。
他十二岁,被那股妖气惊得冷汗直流,一个带着断裂枷锁的老婆婆从树丛里走出,披头散发,身形枯瘦如柴,她看着江暖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草木在那股邪异的妖气下缓缓枯萎。
江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恐惧与妖的可怕,但是他还是冲了上去,那个时候他很害怕,但是他知道徐心雪在他身后,他必须要拦下这个未知的东西。
江暖的道法根本命中不了那位老婆婆,反而是他身上开了一道道口子,那只妖好像把他当成了戏弄的猎物,妖在尖笑和狂叫着,声音刺耳而难听。
战至许久,江暖已经快站立不稳,徐心雪也已经醒来。
江暖看到她想帮助自己,站起来又摔了下去,她的眼里都是那只妖在月夜下的身影,她在瑟瑟发抖,脸色都苍白起来,她帮不了江暖。
最后好在南朴子及时赶回来,一掌把那只妖镇灭,他看着摇摇欲坠的江暖,没有言语。
是徐心雪哭着冲出去抱住了江暖,她很害怕也很内疚,她一直不喜欢这个捉弄她的师兄,但又是他坚守在弱小的自己面前。
江暖看着这个少女脸上露出红霞,也看到山腰处妖气弥漫的裂缝。
南朴子趁徐心雪睡着时抹去了关于妖的记忆,她的记忆里,是江暖杀了一位闯山的盗贼,守护了她。
“你永远都是那个普通的道观大师兄。”南朴子轻声道:“她很弱小,墨鹿天性便是胆怯,我不想心雪卷进去。”
浑身是伤的江暖沉默好久,他是第一次思考这么长时间,其中也包含有后怕。
“为什么道观附近有这么强大的妖?我需要真相。”他说。
南朴子拉开木帘,看向了江暖一直留意的裂缝处。
········
道观外落下了夜雨,像寒针般落入了人间,却刺不透道观里的暖意。
送走陈一里,徐心雪也缓缓在火炉旁睡着,十八岁的江暖铺平她的被子,提起道门旁的纸伞,腰间束了一把剑,他走入雨幕之中。
雨水顺着伞端滴落入他的棉褐里,风带着呼啸穿过潮湿的枝叶,这个黝黑的少年一手握剑,一手撑伞行于水洼之上,他正朝着山腰裂缝处而去。
这座人间于此时变得冰冷而肃杀,他在很多年前败在自己的后怕与弱小下,但是这么多年来的夜里他也闻惯了落叶粘雨腐烂的味道,还有风雨带来的妖气。
他就站在那里,这个百姓眼里普通的道观师兄像风雨里的夜归人,他的眼前是奇山,山身有一道巨大的裂缝,里面深不见底如同深渊。
突然,纸伞滑下的水却断了,连带着一片浮空的落叶也分为两截。
江暖的剑出鞘了。
剑像夜里的一道寒芒,震开了雨幕,把一道林子里扑出的身影分为两断,没有任何声音,随后便是雨血混淆着重新落下大地,把落叶震得摇晃。
“竖子尔敢!”
声音震响夜林,江暖收剑转身,不理会地上的大妖尸身,他并不害怕,平日里温和的少年如同南朴子一样冷漠,他的道剑所向披靡。
他仿佛看到那夜里被妖惊得满身大汗的自己,也想到徐心雪的那抹红霞。
好好待在家里,我来保护你,江暖想。
数只从裂缝里逃出来的大妖尽埋骨于在今晚的雨里,雨越来越大,像银河都倾泻于人间,江暖扔掉纸伞,继续朝前行进。
带血的道剑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光亮,少年在雨里缓缓前行,前面是深不见底的大渊。
“止步吧。”
江暖的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像落入衣襟里的雨水般冷。
雨里是一位年轻的道人,他没有持伞,雨却落不到他的身上,那双慵懒散漫的眼睛此刻正盯着江暖,没有任何感情。
“你终于出来了。”江暖转身看向他:“前辈。”
“我答应过你师傅,给他后人照顾与福泽,前方是他多年的封妖之所,”道人的声音在暴雨里清晰可闻:“你应该认识妖渊,里面妖众无数,你是在送死。”
江暖的束发被风雨打乱,粘在了他的脸庞上,他不为所动。
“前辈,我师傅当年是跟着你们走的,他到底....”江暖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死去了吗?”
江暖的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点,他握着道剑的手开始颤抖。
“我们败了,”年轻道人点头:“天巅海穷处,他为苍生力竭而亡。”
江南的冬雨也依旧刺骨,不输北方的大雪,江暖冷得肩头颤动,抿紧了双唇,他握起道剑,转身依旧要向深渊处走去。
“我已经提醒过你,妖渊是南朴子用术法所开辟,里面深不见底,你别一意孤行,”道人语气依旧没有波动:“那只墨鹿还在等你。”
“我会活着回去,但她胆子小,即便你们说了也肯定不敢过来,”江暖头也不回地说道:“而师傅在离开前告诉我,他在妖渊里面留了一份礼物给我,长大便要去拿回来。”
这么多年,南朴子和他只有道法的交流,他没怎么和这为亦父亦师的人坦露过心声,南朴子也没问过他,徐心雪没来前,江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南朴子留给他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