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有酒,灼灼其华”——《妖川录·奇物》
【1】
传闻龙兹镇的森林深处,老人家们都在口口相传,那里住着一条十恶不赦的蛟龙,被困禁于此地数百年,龙兹镇的名字就是以此为名。
十岁那年,惊蛰时分,她好奇地迈入老一辈人从来不给进的森林,春雷隐隐在云层伏动,新生的虫鸣响彻于四周。
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应该就是此时最好的写照,她没想过森林会这么大,仿佛高耸入云的树木错综复杂,未知尽头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吞噬。
她开始明白她只是一个生活在都市的小女孩,这种地方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黄鹂轻鸣,让她更惊吓的是森林突然走到了尽头,并没有老人家说的蛟龙,没有无边滚烫的熔浆。
那里只有十里桃花争艳,鹂鸟驻咂,一间茅屋坐落在青草遍地上,屋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独自对酌。
黑衣白发的老人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小女孩,两人都明显愣了一下。
有桃花瓣落入老人手持的酒杯之中。
随后,她便被吓哭了。
【2】
陆北安每一年惊蛰都要回到龙兹镇,她真的很讨厌因为十岁的事情那些人叫她小花猫,却挺喜欢森林里的那个古怪的老头,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陆北安已经十七岁,她才知道老头穿的衣服是古服饰,她会嘲笑老头,而老头也会扣她头,笑骂姑娘家的衣服怎能如此暴露。
老头会一直问她叫什么名字,这一年又是什么朝代之类的问题。
陆北安会一直解释,但是年复一年,她才知道,每一年的见面,老头似乎都会忘记以前的事情,他见到她,只会说好久都没看过人了。
这一年的惊蛰寒气未散,陆北安裹着严严实实蹲在老头的屋门前,老人依旧握着那壶酒,披着黑裘站在桃花树下,宛若雕像一般。
陆北安问:“老头,你又忘记了吗?”
老人伸出枯槁的手颤抖地折下一枝桃花,抓紧皮裘坐回陆北安的身边,呼出一口热气,点着头把桃花放在陆北安的膝上。
老人说:“我知道我的记忆不好,可能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
陆北安低头玩弄那枝桃花说:“但是你会记得一个名字,这么多年你都提起过,是谁呀?”
老人眼帘低垂,嘴边挂着散乱的白发轻声说:“记不起来了,可能是酿了这酒的人吧,可能是。”
惊蛰一候桃始华,桃花在眼前朵朵争春,琳琅满目,陆北安很喜欢这里铺着青石砖的草地,也很喜欢偶尔飘落在酒上荡起涟漪的花瓣,还有落满桃花的石头桌椅,但是老头却总是好像闷闷不乐。
陆北安撅着嘴,双手抱着膝盖抱怨:“老头,你别不开心了,这里这么好看,我在外面都没人和我玩,家里人又要我考去北方,我不知道怎么办,真想一直待在这里啊。”
老人很安静地听完,笑着说:“尽心意就好。”
陆北安一听就鼓了嘴,上一年老人的回答也是这个,她起身气鼓鼓就跑了出去,留下老人惊愕地站了起来。
桃花落在老人的黑裘上,他叹了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
那天夜里,陆北安靠着屋栏看着云层中泄露出的月色,偷笑着拿出一个装满浊酒的瓶子,她一直想尝一下老人不离手的酒有多好喝,但是老人从来不让她碰,她今天只能趁老人不注意偷偷倒出一点。
陆北安迟疑了一下,闭眼饮了数口,热气便开始上腾。
那一晚陆北安睡得很沉,迷迷糊糊便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发生在很久之前,那里有着一个和老人一样孤寂背影的少年……..
【3】
那个梦很零碎,里面只有一个空荡的大殿,大殿外峰林如剑,一位身着白袍的女子高高在上地看着站立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眉眼清秀桀气,握紧双拳满身血垢地看着白衣女子。
男子咬牙低声道:“跟我回桃林吧。”
声音很轻柔得回响在大殿中,白衣女子转身背对着他,缓缓合拢袍袖道:“黑蛟,最近妖物狂嚣,我念你无过错才从门人手下保下你,希望你别再多言,以后也尽量别再踏入青霄的山门。”
殿下的青年似乎不敢相信,嘴唇微张,急得踏前一步,大殿上的道士佩剑已经出鞘,锋芒的剑光却没让他退后那一步。
她没有回头,男子看着众星拱月的她,一直紧握的拳头才松了开,独自讪笑了一声:“是啊,你也和那些世人道士一样认为了,我只是一只无恶不作的蛟。”
接下来陆北安便梦到那位黑衣男子离开大殿,停留在一个小镇的木屋外,之后便一直站在桃花树下,惊蛰雷声滚滚,暴雨似乎都无法把他身上的血垢洗净。
路过赶雨的百姓会笑骂一句:“傻子。”
只有陆北安能看到,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一位撑着油伞的白衣女子在树下看着他,雨势很大,居然能让伞下女子的眼角划下水滴,也能让男子宽厚的肩膀微微颤抖。
那一晚陆北安突然惊醒,从床上弹了起来。
窗外依旧是夜色静谧的龙兹镇,虫鸣跃动着从远处的森林传来,乌云滚动着,屋檐未落尽的水滴在水缸里叮咚作响。
陆北安终于知道,老人的酒原来是苦的。
【4】
惊蛰的第二天,镇上的人们开始“打小人”驱赶霉运,陆北安带着一壶家里的杏花酒去看老人,不出所料,老人果然又忘记了她。
老人看着陆北安大大咧咧地拿着酒放在石桌上,再熟练的拿出他屋里的杯子斟酒,笑着从台阶上站起来,裹着他那件黑裘坐在陆北安的面前。
老人接过陆北安的酒说:“我知道我的记忆不好,可能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
陆北安哭笑不得:“这一句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了。”
老人仿佛知道是这样,不再回答,笑着饮下醇香的杏花酒。
陆北安看老人饮了数杯,用手撑着头问:“老头,你还记得你认识一个白衣女子吗?”
老头想了想,晃了一下酒杯:“不认识。”
陆北安不甘心又问:“她就站在那里看你啊,你当时下雨站在桃花树下,真的不记得了吗?”
老头微微一笑:“不记得了。”
陆北安突然觉得兴味索然,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老头你真的是蛟吗?”
老人突然停滞了动作,酒杯定格在了半空中,几滴酒顺着布满老茧的指间滴落在冰凉的石桌上,桃花瓣被酒沾得越发鲜艳。
酒重新被老人凑到嘴边喝下:“是啊。”
陆北安看着老人放下酒杯,又摇摇晃晃地站回了桃花树下,突然很后悔问这个问题,直至黄昏飞鸟归来,陆北安都抱膝蹲在屋前看着老人。
许久,老人才转身把点亮的灯笼挂上茅屋,才看到蜷缩成一团的陆北安,轻声道:“女娃娃,入夜了,回去吧。
天际只余橙红一线,燃着烛火的灯笼映着满地的桃花,老头蹒跚地坐回石椅上,入杯的酒声和虫鸣开始占据这个森林的夜,醇香的酒气再次弥漫开来。
陆北安起身坐在老人对面,笑着说:“老头,我也要喝。”
老人刚想阻止,陆北安已经抢过杯子一饮而尽,调皮地冲老人一笑。
然后,在老人的注视下,倒在了石桌上。
【5】
“喂,妖,我晕倒的时候你没对我做什么吧!”
石洞里,少女一脚踹在蹲在她身边的少年身上,少年摔在地上哎呦一声,憨憨地起来扑掉旧麻衣上的灰尘,皱着眉头说:“没有,我看你…被一些野兽围住才…..”
两个舞勺之年的孩子互相大眼瞪小眼,少女有点不相信地握紧了佩剑:“爹都说妖都是最脏的,是最可恶的。”
少年摇头:“虽然你们都这么说,但是我已经沐浴过了,我不脏。”
少女被他逗笑了,想回去时却发现脚在逃跑的时候崴住,少年背着她越过重重兽潮回到了青霄道观,她的白衣沾满了少年的血垢。
少女安全地回到了家,等待少年的却是道士们的飞剑和咒符,人们口中的恶蛟哭着抱头逃离,人们慰问着被少年照顾得很好的她,反而在伤痕累累的他身上用剑锋开了一个又一个口子。
少年就像一只被捕的野兽,逃跑时惊恐的眼神扫过人群,包括少女。
十三岁的少女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出来,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也不知道何时在能找到他。
青霄有崇山万里,江河入画,独没有桃花和他。
再见时,她十八已至舞象之年,他在一个小镇的木屋前鼻青脸肿,桃花在他身后成林摇?摆,少女用剑尖扣击着地面,少年才惊得抬起头看到她。
就像五年前一样,少女还是白衣胜雪,黛眉巧画,却高挑了许多,正驻剑笑看着少年,少年慌乱的站起来撞落了一枝桃花,惹得她嫣然巧笑。
他赶紧捡起一条枯草枝,束起了长发,把脸和衣服的灰尘拍掉,才去看少女的正脸。
少女收起佩剑,走近他轻声说:“道门的人无故伤你,你可以还手的。”
他笑着说:“人们都说我是恶蛟,翻江倒海,无恶不作,我再伤人,恐怕没一个人再相信我。”
少女负手拿着佩剑,看着地面说:“五年前的事情,对不起。但是,这种事情不会再在青霄发生了。”
少年利索地摘下一枝桃花,整理了一下黑衣,把桃花递给她,笑道:“我已经忘记了。”
少女接过桃花,红着脸郑重道:“我相信你。”
那年惊蛰镇上点起彩灯万盏,夜如白昼,少年陪着她逛遍了灯楼、街市和瓦会,两个身影跃动着绕了镇市数圈,重新回到了小屋旁,路上少年拿着她的佩剑和满嘴浆糖的她笑得躬身不起。
桃花和远处的灯火交相辉映,少女接过少年的佩剑,言笑道:“我要回去了。”
少年犹豫不决,待她走出数步才说:“这里叫桃林。”
少女举了举佩剑,背对着他说:“我会回来的。”
【5】
三年过去,南疆唐马庙、北漠边野,贯江湖心亭大半个大宋已经印满了他们的足迹,那里有他们留下的祈签和剑痕。
二十二岁那年,她便再没来过桃林,世上不久便传出她接任青霄的消息,青霄和其他道门大举清洗凶兽,一时间再无妖物敢伤人害命。
他找过女子很多次,她被青霄的道士们拥趸着,高冠宽袍,再也没有桃林接过他桃花女子的模样,再没那般白衣胜雪,低眉浅笑。
女子也终于高高在上唤他为黑蛟,问他为何拦路。
青霄再也没错杀一个妖怪,他心却仿佛被挖走了一大块。
她二十四岁的时候,男子终于闯入青霄山门,和她说一起回去桃林吧,她却说黑蛟,以后别再踏入青霄山门。
憨厚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愤怒和命运的无力,他回到桃林呆站了数天,接下来便是咆哮和发泄,桃树被他尽数毁去,最后他才无力的倒下。
又隔两年,在小镇的惊蛰灯会。
他再次看到在桃树下等待的女子,仿佛初见般的她,白衣佩剑,却多出了一壶桃花酒,她递了这壶酒给他,说:“喝完便来青霄找我吧。”
他无言地目送她离去,苦笑揭去酒盖,意欲一饮而尽。
但很奇怪,酒很苦,也很烈,也没有喝尽的时候,他已经醉倒了。
第二天醒来,他看到这壶酒,心生疑问。
谁送过这壶酒给他?
【6】
他发现自己忘的事情越来越多,关于记忆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甚至慢慢忘记他们去过的地方,他在唐马庙摘下他们共同的祈愿,也忘记他曾经落笔过。
他只记得这壶酒很重要,喝完她便会回来,但是越喝,他便忘得更多。
他又栽下许多桃树,每一棵树都刻上她的名字,因为他怕有一天不争气的他,会连她的名字也再记不得,再也记不得那个低笑挽起青丝的少女。
妖族寿命漫长,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得过了很多年。
直到宋隆历482年,他拿着酒不知不觉走到了青霄的山门,发现一位老妪端坐在门石前,老妪也看见了他。
他出于礼貌行了一礼,发现老妪只是含着泪看着他,许久才沙哑的开口:“你看,忘记一个人并不是多难吧。”
他皱眉,并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言下之意。
老妪又自顾自地说:“你还是和那年一样,而我已经老了。”
“所以我就想,没有我在,你剩下的千年余生该怎么度过。”
老妪掩脸哭笑:“我做到了吧,再没人伤害你了,只是…….”
他不明白老妪的只是,他只知道数十年来又一次尝到眼泪的苦涩,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那个桃花初开的地方,有一个少女曾经说我相信你。
宋隆历483年是多事的一年,青霄接任仙逝,有恶蛟腾渊暴起,江海逆流,诸道门群起围之。
一位姓陈的年轻道人救他一命,只取他金丹,以障眼法割去蛟头。
他再次流落山林,定居一小镇,别人还是会传闻此地曾有恶蛟。
只是唯一相信他的人,已经化为烈酒滚入他喉。
【7】
陆北安被人叫醒的时候,龙兹镇的居民都围在她身边,她一个激灵跳起来,便喊道:“老……”
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她居然忘记要喊出什么,眼前只有许多担忧的目光和响彻不止的手机铃声。
四周是满目的桃花,而陆北安坐在石桌上,总觉得那间茅屋的台阶上应该坐着一个什么人微笑着看着她。
还有她肩上莫名多出来的黑裘,很暖却让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在坐车回城的路途上,陆北安在她的口袋找到一片坚硬的黑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笑起来,只是突然对生活有了新的向往。
好像曾经有两个人很勇敢,一个人付出一辈子来记住他,另一个思了千年,念念至今。
惊蛰万物开始惊醒,细雨淅淅沥沥地击打着车窗。
(桃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