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将尽的时候,我开始寻找激情。
那时候,我经常做梦,它们大都相同,风中摇曳的蜡烛,闪耀着微弱的光。我很清楚:我很年轻,却正在死去。我得了很重的病,然而比病痛更折磨我的,却是生的无聊。
躺在病床上,我尽量避免翻身,在开头的探病热潮过后,除了闭眼修养,更多时候我会去数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液,它们一点一滴流向我的身体,就像我按部就班走过的日子。当我认真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填满胸腔的却只有空虚与懊悔。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但我明白那些欢笑与泪水却大多是逢场作戏,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既然它们曾经面对的是空无一物,里面自然就不会有所谓的真情实感。亲人、同学、老师、陌生人,我谈不上爱,也没有恨。我接受过别人的示好,也引起过别人的反感,但是谁又在乎呢?对我来说,一切关系的终点不过是忘却。谁都没有真正走进谁,包括人们自己,爱抚与咒骂的背后同为一物,那就是对人生的冷漠。
那些远去的我已记不大清,那些能想起的也没有记住的意义。摇晃我短暂的一生,换来的只是沉渣泛起。我开始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而活?
这个问题也许不难回答,我家境平平、毫无特点,人们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将我的名字与人对应起来,尽管它并不难记——王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努力成为我应该成为的样子,尽量回应来自四面八方的需求、接受种种讲述者也不甚了了的思想。
这就是我。
当得知病情的时候,我如释重负,这让我自己也有点吃惊,原来我早已经厌倦。在我意识的深处,一直这样认为,人们对将死的人总是有求必应。有些人说,要把每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去活,这些智者忽略了一点,既然活在社会之中,就必不可能让你去追寻真正的自由,即使你自己相信是最后一天也没用,那样做通常需要他人的许可,譬如你真的得了癌症,旁人才会将你放开。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人们真的知道自己在生命最后的一天想干什么吗?他们能写出为自己而写的答案吗?所以事实上,我很感激这场病,过去我活在条条框框之中,现在死亡将它们去除,于是,我开始寻找激情,那是生命中深藏的引擎。它不是放纵,我厌恶放纵,它是蜡烛燃烧的内焰,并不滚烫,却始终跳动着微弱的幽蓝的光,点燃我对生命真正的热爱与留恋。尽管我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但起码现在我对自己,已经足够诚实。
明白这一点后,我让父母给我从家里带了一些纸笔和一些书,当他们关上门的时候,我有点恍惚。这些天,他们为了我憔悴了许多,或许,从心底上我们都明白,我们并不了解对方内心的想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爱我。我的父母是平凡的人,他们不爱多想,只是像他人爱着自己子女那样爱着我、像环境要求的那样做个合格的父母,他们努力工作供我读书、照顾我的起居衣食,关心我的成绩、冷暖,他们如大师般将义务与情感完美的融为一体。但这段时间,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当发现我的生命走向尽头,他们才察觉以往对我的许多要求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总觉得亏欠了我什么,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认真而笨拙地思考我要什么,但只能失望地发现自己毫无头绪,所以他们焦急地等着我提些要求。当他们关上门离开时,我才明白我对他们的复杂情感,除了感激,还有怜悯。
病痛常常让我在深夜中醒来,城市的夜空并不美,灯火将大部分的黑夜点亮,汽车的鸣笛飘散在空中,但我的心却比白天更加宁静,这得以让我与自己的灵魂靠近,也得以让我发现它是那么的陌生与疏远。我突然醒悟,我对旁人毫不在意,对自己也不曾关心。我只是离不开这个世界而已。
说到底,我对世界并无怨言,我只是对自己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