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分明已经报仇雪恨了,为什么还要寄居在魏宁身上?
“此事……”像是正中下怀,朱梦瑶欲言又止,眼看红衣女子目露凶光,它迫不得已才将故意掩藏起来的小心思一并坦白交待:“此事说来,小女子确然含有些许私心。那宰辅公子命丧公子之手后,积聚在小女子心头的怨气,一时也得以消散干净;此前那不得自主的神智,亦渐清晰。想得此后只影孤魂,游荡在这异乡他途,无依无靠,亦无安身之所,便是心酸无尽,不堪言语;更甚者,小女子曾听传言,阴魂遭受天地规则限制,是会从此间日渐淡去的。怨气既已消散殆尽,小女子亦不过是个普通阴魂而已。这传言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小女子惧怕未知,这才想得这个笨法子。寄居在公子身上,一则能躲避这不确信是否有无的规则,防备万一;二则……身随公子,不论去向何方,好歹也是有个去所。且公子替我手刃仇人,亦算是与我结有因果,倘若途中遭遇危险,小女子或也能尽些绵薄之力……”
红衣女子已经品尝到话里面那一份不同寻常的情愫,一直把心思放在自己的际遇上的魏宁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这么说来,我一路奔波,途中感觉不到丝毫的热气,甚至还时不时会感觉到阴寒,真的就是你在出手啦?”
“也非如此,那不过是本能散发出的阴寒之气。”
魏宁点了点头,听了朱梦瑶的这番解释,途中遇到的那些诡异之事也就都水落石出了。只是他依旧没有细品出朱梦瑶话里他的别样情怀,仅仅只停留在追究事情的原委上面。
那红衣女子忽然问道:“那你可曾知道,你为鬼物,他是活人;你寄居在他身上,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极为严重的损害?”
“小女子……未曾顾虑周全。”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的状态比较特殊,说不定还能见到它泪眼汪汪的异样景象:“当初设想寄居在公子身上,也只当作权宜之计。怎奈何,日久生变,小女子于不知不觉中……已是心生依赖。”
魏宁不由得听得发起呆来,即便之前没有想到朱梦瑶对他有别样的心思,这句仍然算得上是“含蓄”的话已然把意思挑明,哪里还容得他去装傻?
倒也不是魏宁想故意装傻,而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而且对方还是一只才刚初见的阴魂,不免有些不知所措。这其中倒也还夹杂有一份对自己的质疑: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对他这个一无是处、衣衫褴褛的小混混产生依赖,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顶多也只会是一点同病相怜之感吧。
嗯,同病相怜。
想到这里,他对朱梦瑶的悲惨际遇也滋生了难得的怜悯,毕竟相对于自己的得失,这位不谙世事的弱女子,才算是真正的可怜。
当然,那也仅限于怜悯。
红衣女子倒是善解人意,不等魏宁为这份突兀的情感做出反应,已经给朱梦瑶下了最后的通牒:“倘若你当真是为了他好,就应当趁早离他而去,否则自以为是的善意,往往只会给他带去更多麻烦。他体质非常不假,时至今日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但他终究只是凡胎肉体,长此以往,定然是会有损根基的,折寿之说,也非虚妄。再退上一步来说,那只狼妖的事情,我想你也心知肚明,不必我再多言赘叙了吧。”
朱梦瑶低下头去,受了委屈的模样。
红衣女子的悉心规劝,它又何尝不明白?那些自以为是的善意,终究也只是自以为是罢了。可若要与心上人永生永世地分别,想来也不是一件轻易下得了决心的事。
红衣女子似乎看出了它的心事,漠然说道:“退上一步来讲,人鬼殊途,你觉得还有那个可能吗?”
没有。朱梦瑶心知肚明。
在它心里负隅顽抗的,是仅存的一份不舍。它偷偷地用余光瞥向魏宁,不料那个呆子却正在为红衣女子所说的“那只狼妖的事情,我想你也心知肚明”而苦思冥想。也许是他发觉朱梦瑶对自己生有情愫之后,氛围就变得微妙起来,即便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也只能故作糊涂、没有开口询问。
见了这般场景,朱梦瑶轻声一叹,仿佛叹尽了心头的心酸惆怅。
它终于还是向那红衣女子做出了妥协:“大人所言极是,小女子……阴冥鬼物、脏污之身,这便离去。从今往后,再不累及公子。”其实它在魏宁身上寄居多时,暗中对红衣女子的了解丝毫不逊色于魏宁。凭红衣女子的修为,自然是一早就发现了它的存在。那红衣女子素来冷淡寡言,偏偏在这时候一反常态,为劝它离去费了这么多口舌,就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在牢房当中露了马脚那么简单。所以纵然自己坚持要留下来,她也不可能应允。
想必红衣女子这么做,也定然有自己的打算吧。而她对魏宁如此上心,理当不会对他不利。
至于她的打算究竟是什么,可想而知是不会说给它听的。
“你从这里下去,下面那家伙是不会为难你的。”听了朱梦瑶的决心,红衣女子消除了它离开时的障碍。若非如此,身为鬼物的朱梦瑶也确实不敢堂而皇之地从这个地方离去。
“多谢大人。”它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转而向那已经呆呆怔住的魏宁郑重行礼,涕零似的说道:“小女子今日同公子永诀,还望公子日后善自珍重!”
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并没有情愫的魏宁都不由得心神一荡。
话一说完,朱梦瑶已毅然转身,飘向红衣女子的方向。借助它散发出来的淡淡光晕,魏宁看见那红衣女子的身后,是一片黑漆漆的、不知深浅的深渊。他心头一紧,似乎是为那奔向深渊的朱梦瑶而担忧,可再转念一想,他又记起朱梦瑶并不是人。
果然,带着淡蓝色的光晕,那道近乎明的身影落向深渊,慢慢化成流萤般大小的光辉,直至从视野里彻底消失。
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魏宁望着朱梦瑶消失的方向,怔怔发呆:原来在自己这么落魄的时候,还有一个同病相怜的伙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只可惜,那个伙伴再也见不着了。
“经历了这么多、见识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没有对这个肮脏黑暗的世界死心!”红衣女子的声音已经恢复成了此前冷若冰霜的语气。她直面着魏宁,如果不是因为夜色的故意遮掩,魏宁一定能够见识到一双可以杀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