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求聚的街坊旧友大多已打过照面,他们言里话外拜托的事外公能应允的尽数应下,今儿轮至老友严老伯的席,想着同老严总算能畅快通聊没甚杂事,可亦不遂愿呐,老严求的事可比先前这许多位统垒起的更要难为人。
“楠君兄呐,陶老哥,我们得有,得认识有个三十多年了吧,嘶……估计还不止哦……您说,您看这,这回……我真没辙了,真不晓得……真得用我这老脸皮子求您施施恩吶。”严老伯吞吞咽咽再吐吐地憋出这段为难请求。
外公无措地不知老友意指何处,求聚的这一回里他有何欲图呢?静等他说下去,“直说便可。”
“老弟孙女,圆润胖乎乎的小闺女,您夫妇俩在老房子里都见过的呀,还去您家里串门玩过,不是乐儿也很欢喜找她一块嘛,两个小姑娘那时候好的扯啊扯不开……”
外公仍不知他赘述这多,所指在?就先用笑意应和。
“她前月带回了想成婚的小伙子,我,啧,唉我,实在答应不下去啊,也都知道她父母全都没在跟前,我没人商量,就也不敢随意答复了事。”
“你半桶子水都晃荡半天了,要急死个人呐,快讲,究竟怎么,男孩子人不好想让他吃教训?”
“好的,人太好嘞,小囡配不上人家,我这才舍面来求老哥。”
“有那么好?总有个好法,你们家又不差,我看上海不至于在我没在的时候就凭空出了个神仙叫你底气都泄在他面前,蔫掉的样子就像老茄子样难看。”外公掂量过世家分量,若上海的,哪家里能让老严夸大得这样说,他这老兄弟究竟憋着个什么隐情。
“老哥您今天说什么我都不反驳,只要您肯点头拍板这事,下半辈子肯定约定下了,那就承您不嫌弃,再当您下辈子服服帖帖的小弟。”
“哦哟,我都半天啊听不出个闷屁来,你干脆点讲喽讲喽。”
严老伯索性聚一门子冲动地直接讲了,“喏,侯京墨家儿子同我孙女的事,老哥您作为代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就这么句话,欸。”
外公被他话一提溜醒,没忍住,一时先反应下的脏话脱口出,“册那,你们挖墙脚是厉害的。”
老严当然理解外公愤怒,整程低姿态地斟酌慎言,外公骂出这句反而令他自在好过些。
外公也不全想的他们家不厚道,毕竟本就不是十准的亲,但但但都皆知俗成一半了,说没就没,说叉出一脚就岔了?要我这外孙女往后怎么自处啊?外婆早同他们有积怨,添这浓重一笔,更成黑漆漆麻乌的一团,抹不干净喽。外公敢帮这忙?敢提一句怕就要吃几个栗子不好过喽。
那老友情谊也得分事分时候,外公其实根本不太清楚我家的态度我的想法,不然也不用他为难成这样,可我们总想的是得过且过,不摊开明说就不用面对,当然我们轻松了,倒不成想,要外祖替我分担上。
等外公回去交代,没什么意外,外婆得知,几股子气并排冒烟地要找他们一家“言语言语”,外公左右拦不下,我在外头刚聚回来,正为胖囡囡事祝贺巧碰上正为胖囡囡事发怒的外婆,稀里糊涂地先劝她不要动手啊不要找人麻烦啊。
外婆一抡一圈胳膊,心疼地拉着我这“傻姑娘”,“我看我家囡囡哦被欺负还想着帮人家喏,看看他们家什么乌七八糟想法都往我们身上套,吸血虫一样钻,哎呦,我心疼啊心疼死了……”
祖母特色表演型,人前怨,人后自顾自快活,外祖母典型冲动,她俩相似的,多数对人不对事,帮亲护短必须有。祖母站的林家,大多不会大动怒在此事上,父亲虽偏侯家,可抵不住我钟情程家郎,由此,大概会对此事缄口,外祖皆不知情,不知一来二去走向,恼火正常,我出面熄火又不敢透露得太过,虽然比起祖母,外祖实话来说好相处得多,可相处时日短,许久又不见一面,难免了解不够透彻,话说不大彻底。
小善跟的我过去,她们私底消息灵,她悄悄提醒我,“亲家老太爷老太夫人晓得了小侯少爷同严家孙女相好的事儿啦。”
我以为就自己刚得了什么秘事嘞,原都不算稀罕啦。真要是侯家清楚,那挺好,成全小两口,一丝丝都不知道不大可能吧,外祖都得信冒烟儿了,他们本家大事还能被糊弄隐瞒过去?首席眼线都开始尽责地跟从在“新少奶奶”身边差遣。之前我估计的不准确,理了理情形,再想,侯父侯母应是先送我的礼,再得知的严姑娘,其中隔多久不清楚,只是直觉他们已经在这时间间隙中承认她了吧。
此时正巧仆人接起了来电听着,看着四下眼色,拦住了怒气的外婆,“亲家太夫人,且等等。”
仆人恭敬汇报,“侯公馆来的电话,说今日侯老爷远归,诚请一家子过去一同用晚膳。”
喏,不说无事,说了,曹操就马不停蹄地赶上户。
现儿已有乱糟的迹象了,等着这回先解开点儿,下回再梳理平整,再有下回就能回归风平浪静。
坐北军从南行至北,南岗军往西北来在南驻扎,互牵制并合作,常易地而治,侯家势力不属其中任一,侯厅公差属代表南军同北军商议调和,战事上我顾及不了,交代这只是想为引出侯厅已北上面过父亲,今后往来不受媒亲影响,彼此意思明白,即了却一桩。
已完成首项,从头解开困局,晚宴便为其二,从中化解平整,再有三就应是有和美姻缘要宣布了。
“望世伯伯母见谅,京墨今日罚罪在二老面前做小孙儿。”侯府列队门外,车一弯进,侯厅先一大礼敬外祖,侯母凝笑陪在旁,拘谨得不同往常招呼我时的亲昵,毕竟不会是亲家婆婆了嘛,毕竟更多是怕我们心里芥蒂,我年纪十六七的那时也挺无所谓这些,也不怕他们知道是我先或还是侯海吞先另寻良人的。理解长辈的无以言表,可不怎么深刻,甚至有一丁点闪过,何必呢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我也觉得这想的太没心没肺了,收敛做了一晚上一旁不大搭腔的淑秀小姐。
见此情景有想,哪日程生也会迫不及待处处邀人来,扶腰近切引我同他们认识,“囡囡这位是……那位是……”或许他不会喊我囡囡,其实他爱喊我什么都好,真的。
我怎会不知变故常生呢,可我又哪敢在风静平安时硬邀你亲昵亲昵我。哦,有一句,可唯有一句我不许你……喊人姑娘。
甭挑刺我空想,空想有用的,至少能解我一瞬,两蹙眉间的相思。
侯家备下周全计,自然我们应下,有台阶子护了脸面,晚宴席面不大,主亲皆在,侯海吞同我心照不宣,互咽笑意,却难掩嘴弧上扬。他家计划里定的他要敬我三杯以示“歉”,“谢”,“敬”,释意请罪鲁莽,恩谢成全,敬往后平顺。我受他三敬,他应懂我只有一意“贺他同未婚妻子畅途无阻”,我知他除三敬并含第四意,与我不谋而合。
我之前话过外祖不甚了解我,实在,却是我不甚了解他们。
外公轻摇外婆腕处,外婆郁郁抬眼,量了量我俩“主角”形景,缓缓垂眼底眉凝想片刻,有了决毅,强焕起精神,“都还没同我们新妇来过几把解瘾喏。”
多久没被这样称新妇了,侯伯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侯伯父眼色足先应的声,“哎!等会便撤了饭桌,请老爷太太移步内厅。”
外婆刻意娇声给了缓和,“叫这样生分我是不爱听的哦。”
侯厅见阶识趣忙过来亲扶外婆过去,“爸爸妈妈请。”
“诶~好听多嘞。”
我愣了外婆转眼“怒成兴”的转变,外公笑着窃窃言语,“外婆厉害伐。”
“老头子快点呀,这工夫好多打两圈嘞。”外婆嫌外公墨迹,向着我却仍伸手暖笑,“小囡来。”
外祖怹们什么都知道了,即便我什么都没明说。因为……怹们是至亲家人啊。
我三两岁便藏不住心思,三岁看到老,瞧得见我一眼里的爱意,也就瞧得出我遇事满眼的不服气。相处本不在时日,贵乎用心,真心。
牌桌四长辈,三方放炮过眼明显,一方照单全收,计番下来归赢外婆一处,她麻将战袍还没穿来就得了满堂红,还用计较什么不舒心的。
“小的时候每次宝贝陪外婆都有奖励,这次要翻倍。”
“不用嘞您好留着用。”
“三两岁,三四岁嘛就会特别欢喜地抢着要……”外婆轻喃喃。
外婆习惯将赢钱收进红荷囊里,要比钱袋大些,取个名头“福气财气散不掉”,我看是她赢面大,自信装的了更多钱吧。
从前在上海不是外婆做东就是春庭外婆或侯夫人开牌局,胖囡囡奶奶也一道来玩过两三回,谁赢钱我都得益,都让我自己在里面抓上一把,“小囡藏的住钱喏,手指不露缝。”被她们打趣我天生守财,我也乐得殷勤“伺候”她们,在旁端茶倒水,捶腿揉肩,赚些小费,男孩们难得不用上学让带着仔细跑街野去,就剩我一个女孩儿作陪,我分过几次赏金给春庭,海吞倒没有,我小时候并未见过他,也未见过小侯夫人,常一块儿打牌的是大太太,大太太病逝的第二年才从杭州接回他们母子驻上海。其实,侯厅我也并未见过,说起来对大太太是段苦谈,侯伯父常年陪伴海吞母子,偶尔回上海,先前海吞表姐在上海家里也多是留给大太太看顾。称呼大小夫人并非因共侍一夫,她们是妯娌。侯大伯,大伯儿子同春庭外公胞弟出外生意,逢山匪作乱在道上丢了命,大伯年纪要大侯厅近两轮,于孤苦的大太太,与其说小叔一家,更像作自己的儿孙对待,大太太是侯大伯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去世后,生的女儿回了母亲娘家徽州,大太太他们成婚时见侯厅,侯厅才刚会走路,生母难产,当晚便去了,全是大太太年纪轻轻为嫂为母这些年,侯厅留老房子仍是给大太太住,年节也会带海吞回去看看她,争取着早日调任回上海陪她度晚年,怎么说呢……依旧迟了一年吧。
今年我总算过到了南方的冬,可冻得腿打颤,不比北方的干冷,想来口羊肉饺子汤暖暖耳朵,再配甜食“喝了蜜”,半化不化呲溜口,贼爽畅。哟,五六年喽,没在上海过过冬,我潜移默化里已成活脱脱的北方人。
外婆常说我不长大该多好,日日能在他们身边,外婆想我小时候了,想我小时候能陪他们,想我小时候叽哩哇啦整天说个不停,想我小时候一点儿也不生分他们,想我小时候……他们的女儿还活着。
“囡,有糖炒栗子卖喏,要吃伐?”
“肯定要的呀。”
“少称点,吃了饭吃不下嘞。”
“又没说要一次吃完喽……切,你外公嘴巴碎不碎哦……想想回去再想吃些什么,外婆给做。”
“腌笃鲜!”
“酒酿圆子呢?”
“灵的灵的呀!”
“这位太太笋会得剥伐,怎么个烧法晓得伐?”外公闹外婆三十年不下厨还夸大详我挑。
“去去去!搞得你来得会似的,给我打下手我啊不要你嘞。”
“你别看你外公嘴巴犯碎,钱倒是很舍得给花的。”
“外公不特有钱嘛。”
“说的也是,没家底嘛他压根没得机会娶我呀。”
外婆展示着手上新制翡翠戒,外公捧着刚出锅的五斤糖炒栗。
在怹们即将远行的前一日,我捂暖双手牵着外公外婆一路漫漫慢慢步行回家,怹们的小囡让怹们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