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在来往的十几年间简单见过,倒没详点过,为数其实挺多的深情,祖母留副碗筷,日日如此,父亲兄长林伯父,侯府海吞……或许还有那对开篇就出逃的“小夫妻”。
情深何须生死来证呢,只就逃不了终会相送罢了。
总有人一生都走不出亲爱之人的离去,何必要强求过去吧忘怀呢,能在新不新,旧仍旧的世道里这样,真好啊,不是嘛,有一段可以依托所有的爱恋,哪怕是炮火堵到了家门口,你也仅需关紧门,放一曲,摇摇躺椅满心怀念那人,接受战败与死亡,都毫不重要了。
我偏心过曲折的爱恋,私以为跌宕才显情意珍贵,还挺傻的那时候,没什么恋爱经验,就瞎猜瞎摸索呗。往往就只需等到真遇上心爱之人,方知细水流长。
我自己倒是没意识,相恋时,原来万事皆能化为彼此的事啊。
俩外祖待了段儿在北平,就往上海去,旧家里长久不多住,少了人气儿,年中旬看顾的人请了长假,来接班的人居然因为次小偷夜盗,被人忽悠外祖脾气极暴,守家不力定会被重罚,他付不出钱,又不想蹲监,赶紧逃往了东北,他家里都知道侯厅同外祖家关系,连失踪案子都不敢报。这事到头来,造谣吓接班的竟是原先看顾的人,荒唐,我们家带的人审他的时候问他动机,他不肯透露实话,磨磨蹭蹭地在“怕被人代替”上兜圈子,亏得吴守眼尖,提醒吴管家,这看家的是他在赌场见过的常客,每回随老爷回上海溜空去小赌的时候总能碰上,能有印象也是他穿的平常,出手挺阔的,细想来,这些年看家的没少“借出”这房子的东西啊,被吓一吓,他就瘫软招了,数目他不是记不清,是不敢多讲,往上上个数,就多上层罪,赌徒多也没良心的。外祖家会请这么尊佛监守自盗,全看在他家里真不容易,两口子俩儿子除他均有精神失常史,医药不少钱,白眼不少挨,怪得很,就养出匹白眼狼,原是没想让他吃重罪,家里且等他养着,哪承想这货丢了老婆孩子让他老父亲照顾,请的长假是怕东窗事发连忙跑路,又回来造谣赶人,是赌光了钱,打算再捞笔大的,嫁祸接班的戆度,戏排的挺好,输在他把人全当戆度了。
诶,这事儿算告段落,但被吴管家知道了吴守小子不改臭赌病。倒是吴守提供了线索,却受了罚,也有一处好,就不用再受小善再拿告状威胁。
前被关,后吓跑,那之后外祖家房子就剩我家派人去守着了,这事发生得紧,没来得及全清点了遗失,就先请俩外祖住到了吴家房子。
外祖在上海的老邻居多,早得信他们要回来,转告我家仆人千万要人一到上海就通知他们这些老相识,商量了摆几桌一道请几天,有位同外祖最要好的毛老伯提出了,“我肯定要单独再请一次老陶的,不要同你们含糊凑一道。”
外公同毛老伯我知道是很多年很要好的老友了,他家里的孙女也是我曾记都记不得的玩伴,外婆经常要提到我小时候就免不了提起,“喏,以前你最喜欢把家里东西搬出去给胖囡囡,对她嘛是来得大方。”
这样一说嘛我还有点印象,再去追问她近况,“那她现在还跟着她奶奶嘛?”
那时候离婚的夫妇可还新鲜得很,对于这我还是上心记得的,反正净记得些这了。
“她父亲嘛生了弟弟,母亲嘛好像也不晓得去哪里了,也可怜的哦,管都不管她的,跟着她爷爷奶奶还能是千金宝贝,有人在身边知个冷暖。”
“那我也是宝贝。”
“那可不,外婆的臭囡囡。”
“是香囡囡,臭外婆,嘿嘿。”
“外婆还能是臭的了,囡囡才是臭的。”
最后总能在我自擂自夸,同外婆撒娇幼稚的一言一语间含糊掉她的事,毕竟太久不见了,当初顽儿得再好现今也就过路时遇上会迟疑一下,眼熟眼熟,我认识她?哪儿见过的?是谁呢,叫什么名儿来着?
被叫回去吃饭,这一打岔,本就记忆不清晰,顺势也就忘了这茬,哪还能追着她唐突地问,“您是?”
不过记忆里可没什么浪费的片段,纵算是遇过一次,再也没再打过照面的人,且也是段精粹,指不定我对他陌生的人竟是他人念念不忘的那位呢,也比如胖囡囡,小名儿听得出大概吧,体态稍稍丰腴些,面庞稍稍圆润些,闹她的臭男孩儿们说她“好生养”,其实那“稍稍”是我的委婉措辞,要落到四邻八姨嘴边,媒婆介绍里,总带上句,“这么福相的女子娶回去旺夫啊。”
我常同胖囡囡回家,她的奶奶就坐在巷口等她,眼镜沉沉架在鼻梁上,看着报纸,见她孙回去,抬起眼镜,能看出她白皙的两侧被压出俩红印子。那会儿是在她奶奶的奶奶留的小户间房子,小巴辣子还能在门口搬出小盆儿洗澡,我见过一回她,还有一回她堂弟。也不知道是嫌我去多了,她奶奶总爱瞧不瞧地回应我的招呼,我外婆见着过几回感觉出来她意思,可不愿饶她的,好长一段时间,眼珠子绕着圈儿地不待见她。我到底还没弄明白这位奶奶犯得什么气呢,外婆同外公抱怨,气她令我难堪,归咎认为她嫉妒呗,嫉妒完女儿就连坐编排起我家外孙女来。母亲算同这位奶奶的女儿一处上过学,同是从前一位有名先生的学生,只不同届,这位女儿人倒真挺好的,我姨姨姨地叫她,她就会帮我喊出胖囡囡,再端碗糕让我们慢慢吃慢慢顽儿,“小囡来啦,来吃糕伐。”
我记得糕的味道,自然记得了她。我顺道问起过外婆关于她,外婆寥寥几句带过,“她呀,好像没怎么见过了,不大晓得,兴许孩子父亲回来,就跟着跑掉了。”
对的,她未婚,有一儿子,吃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被拆了,他们母子也不见了,或是,他们母子不见了,老房子被拆了吧。无从考究。
说回那毛老伯宴请外祖的打算,有前头这些不愉快,外婆便推让外公自个儿去吧,“要去你自己去呗,我没这好气性。”
“我们露一面就回来,不留那吃饭啦。”
“那不好的,你们老相识许久不见,多聊聊再回来,我就真不想去,你别在意我啦,你该去就去你的,别在这装得话很好听,为我早回来,那真到那边还能早回来?你就吃准我心肠软得很哦,犯不着在外头下你面子。”
“好好,我一个人去,小囡嘛陪你。”
“你想啊不要想她会同你去。”
“那我……还真有想过的。”
“想你个……”
外公抢先答出外婆常用损他的词,摆出憨笑,“想我个栗子,想我个戆度,是伐?”
我在楼下捣鼓我小时候的玩具,每回回上海都急急匆匆,逮到这空闲可算能翻腾出留在上海家里的小玩意儿们了,许久不见,再见它们重焕簇新,让我好好再关照它们一回,专注在它们上我脑子总能有时间想到些其他,哟,对喽,我拿来的故宫日历要送外公瞧瞧的,“您二位吵什么啦又?”
“没吵,哪算吵呀,我们讲话大声聊两句嘛,我是不欢喜同他多啰嗦的,他硬要缠着我讲东西,总还是要礼貌答复他一下,省得他老在我耳边聒噪。”
“外公是伐?”
外公能怎么说,相处多年练成轻功,不抵抗不反驳,顺她意思路好走,“对的呀,外婆讲的不都是最高指示嘛,美人是吧?”
外婆被一句就逗得乐了,浅浅笑里还带些“真是受不了这老头子”的意味。
我走到外公旁边搭上他肩耳语道,“外婆就吃您这套。”
外公搭上我的手笑语道,“百试百灵,一招致胜。”
“喏,您瞧瞧,喜欢伐?”我趁没忘来意,赶紧双手递出礼物到外公眼面前。
外公细接过去,一瞧,认出了,大喜这礼,“欢喜欢喜。”
“撒么子?”外婆好奇凑过来瞅了眼。
故宫日历“既有阴阳日历可察,复逐日有古物照片欣赏”,实为当今最佳赠礼之一。当年的故宫日历可谓“洛阳纸贵”,文人新宠,外祖富商,出身根基源文墨世家,我知他远游在外定想念故土情物,敲脑袋想了许久在他临行前尽一份什么心意,倒等我慢慢稳稳褪开五层红纸包裹下的那刻,灵光现了一回,程生贺礼便是故宫日历。
当然,赠外公的一册是我新备的,我哪能将别人的礼再随意转赠,没礼貌是一方面,辜负他心意是大罪,再者,我特别欢喜他的贺礼,怎舍得出赠吶。
外公不自觉地会在人潮来往中捏捏外婆一侧的肩膀,提醒她,回头看看他吧,他在呢,他在这儿呢。怪不得祖母吃醋我同外祖亲近,有一层,是吃味他们仍能相依吧,老来,儿女皆是无用的,唯有老伴儿能好好陪着彼此,作息调至相同,睡不整一晚,过不足一日。
不过老夫妇的磕磕绊绊可少不了,我怎么记得俩外祖在迁国外前闹过分居,为得什么也没人会仔细告诉我,但挺严重的,差点儿是真闹黄了,连国外都不想去了。我叫名是小姐孙小姐,实际我算边缘人,老把我算作小娃娃,不该多管不该知道那么多秘闻,切,没意思。
我趁着俩外祖赏日历,一句一句间,渐渐退出他们,在我快蒙混偷溜成之时,外婆来了一嗓子,“当心哦囡囡!”
是磕着桌子了,我没留意,偏还伤蹭了膝盖骨面上的皮,刚一下子上去不怎有知觉,回神过来可真疼,我还得忍着出去,二老的关切太厉害喽,没三五个月养好这层皮,我也甭想出去整东整西了,“没事儿没事儿,我这铁骨头硬得很。”
“唉唉唉!”
我溜烟儿跑没了,没留得机会供外祖能喊住我。
我继续回客厅倒腾,倒就报备一声便能继续,我是想到虽侯厅出公差不在上海,那也得见他儿子一面,不枉我们萍水友朋情谊,顺道能跟出位“壮丽”美人儿任我欣赏那更有滋有味喽。
我的一座城里有一群人,一群人中藏了几处人。我留心挂记的明面上有他们,无声无息里,总能有失约我的公子的一席,我认人脸的记性不大好,家里人十几年肯定记得,春庭搁我眼面前能长成朵花,我肯定是也忘不了,再还有便是相貌极其出众的程生,同他相似的人里,失约公子算一位。甭说我肤浅,这不明摆着的嘛,肤浅不羞。讲真,侯厅公子我真不记得他细节长相,模棱大概有晓得,他,他自然也俊俏的,就不算我偏好吧,尤其知了他同人姑娘的姻缘,我更模糊他相貌喽,别人家铁板钉钉的男人不该我觊觎,得遭咒。哟,快甭说我俩根本没一撇的亲事喽,人家早都有了相许认定的姑娘,我横竖插一道没得道义可讲。非得侯府里选人成婚事,那我宁可选他堂姐的儿子,她有没有儿子我是不晓得,只是纵观了一遍我没得选,选个空总比胡乱下了定,毁了人家姻缘来得值当。
水红旗袍,白长衫,俩人扶腰近切往我这来,眼熟眼熟,海吞公子……海吞公子与谁?
“囡囡,小吴小姐。”他亲昵提醒身旁姑娘。
楞了会儿,我便没来由地傻憨憨地低头笑了,整场间我们并没有刻意地相认从前,“壮丽”姑娘是胖囡囡啊,我记得她的,她认得我的,这样就好了,无需多言“是你啊”,“好巧啊”,“许久不见啊”,就如同问我,“您如今在做什么。”我怎么答也答不完整吧,您也不是真想知道我如今做的什么行当吧,这寒暄您不愿多听,我不愿多口舌,都不自在,不如开头惯用首句,“吃了嘛您。”那我就回,“吃了。”简单了事。
侯海吞是好男人,胖囡囡跟他,值。侯厅,侯伯母,亦不会为难她的。她总算能有个安心的归处,我俩这重逢,亦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