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不似宫里的达官贵人们,家世显赫...真儿,爹爹不求你宠冠后宫,只求个平安顺遂!”
爹爹执着我的手,眼里有点点泪星子在打转。
舜武四年【北唐当朝皇帝唐裕,年号为舜武】五月二八,正是我进宫的日子,今晚,怕是爹爹最后一次与我说上这么细心的体己话了罢...
爹爹趁我垂首间忙用衣袖拭尽了泪,将几锭银子塞给我,又低声道:“真儿,你爹爹我只是江南这地界儿无名的文林郎,给不了你什么,咱们出身低微,进宫更是步履艰难,宫里不比自个儿府上,顺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是最要不得的,你可知晓了?”
“爹爹,爹爹,你不必说了,女儿心里自是明镜儿似的,忘不了的。”我拾起身旁略寒酸的粗布帕子拭泪,想着以后要与家人团聚也成了一难事,心里早已是酸楚不已。
我小字唤作善真,爹爹江汉民只是江南无名且不得器重的低品文林郎,我江家历来受人轻视...我能进宫只是因宫廷昭示皇帝选妃,每个地界儿选几个才貌尚可的女子进宫去,我也只能算是江南一行入选女子里最末的。
那一晚,我卧在榻上,辗转难眠,既想着此后与家人的隔绝,又想着皇宫里是否真如流言所说一般,有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恐怖...那些为了争权逐利不惜一切的丑陋面目在我心中一一浮现,不禁身子一颤,睡意更浅了些...
大概是一夜无眠罢,晨曦早已透过门口的梧桐树叶零零散散的照进我的房间,我知道时辰已经到了...
兴许是出身原因,江府门前只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从头到尾无一雕饰,但这并不出乎我所意料的。
府里,我正坐在铜镜前,看着面色枯黄的自己,就算小施粉黛也遮不住愁绪和疲累。我的贴身丫鬟,也是我从小为数不多的密友春绮正为我梳妆。
“小姐要进宫去了,是多少女子盼不来的福分?何必这般愁苦,反倒对身子不好了。”春绮将一支素簪子簪在我的黑发间,那簪子无镶宝,无花样,只有几颗素净的流苏坠在一边,但却是我喜欢的,清雅不艳俗也正是我想求的。
“小姐,今天是要着这件浅桃色的平罗裙么?”春绮拿了件桃色的裙,虽花样不多,但却绣着几朵极艳的碧桃,其间还绣有几只黄鹂,我看着实属不妥,第一次进宫还是穿得素净一些,好让那些多疑的感觉着我是不爱惹是生非的主儿。
我轻轻摇头,随手拣了身旁的淡绿色纱裙,只有素白布料束腰,身侧零零星星的点缀着几只含苞待放的夹竹桃,如此素雅,实在合我心意!
“就着这件吧...门口的马车怕是还待着哩,咱们快些罢。”我匆匆忙忙的换上一双靛青色的鞋,就让春绮搀着出了房门。
看着府门口等待着的爹爹,不知是否因为我要进宫,竟多生些许银发,娘亲也是,怕触目伤怀便将头偏向一边...再瞧瞧还没满三岁的妹妹善芸,早已泣不成声。我强忍泪水,一步步走向马车,奈何规矩森严,此时我一切情绪上的大起大跌都可能被圣上罗织一个“失德失仪”的罪名而牵连家人,我只得装作看不见满脸悲恸的爹爹和娘亲,任凭妹妹如何哭喊我都只能置若罔闻,真是悲凉呵!
走过爹爹身边,娘亲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爹爹任凭心中有千言万语也只得藏掖了,最后只悄悄的归于一句话讲与我听“你珍重罢!”
我点头,颔首进了马车,临行前不忘看一眼身后的家人...经此一别,不知下次见面还要多久?
我和春绮规规矩矩的坐在马车上,我心里的情感或许已然越过了悲哀二字!我自己也形容不出是如何愁苦了。但看见身旁的春绮,她心思缜密,又跟在我身边多年,我对她是最放心不过的,这或许就是不幸中的一点万幸罢!
一路无语......
到了唐皇宫,恰逢秋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和煦的暖阳照耀着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一群大雁在头顶飞过,好不气派的场面!
看看身旁的女子,有身着艳丽服饰,头戴珠翠玉钗,脸上脂香粉艳的;有的身着淡雅清素,头上简单的点翠,脸上略施粉黛的...都是中选前来,分别有淮南、江南、长安、梁都、郡南四地,每个地界儿统一中选十名女子前往宫中面圣,这些女子统一称之为“采女”,而我就是此次前来面圣的五十名采女之一。
朝圣的地点选在西南边御花园后的百花阁中,由一些嬷嬷姑姑们引我们来到那里。碧绿色的门柱显得无比雅致,上面雕刻的“百花争艳”的图样无比精细,举眸一望,翠绿色匾额清新飘逸提着几个大字“百花阁”。
阁内顶部呈四方形,上方每一角皆雕刻着碧色凤鸟,鸟嘴处衔着淡粉色的纱帘轻轻垂落,甚是美观。地上的毯子可以瞧出皆是缝人绣娘们一针一线赶制而成,金色缂丝和湖蓝色的苏织交错的毯子上绣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花卉,阁内四周还坠着翡翠挂链,翡翠玉石全制成花朵一样的外观,真无愧于“百花阁”这个美名!
现在皇上和皇后尚未到来,我们这些个采女倒可以观赏观赏这精美的阁内陈设。
我双眼即刻看到那西北角放置的琉璃花盏,上头开着纯白无瑕的三蕊水仙。
走上前去,琉璃花盏愈来愈显得是晶莹剔透,水仙花的淡淡芳菲也扑入鼻息,是暂时忘却了骨肉分离之痛楚,只是一心的观赏这花朵儿。春绮在一旁也啧啧赞叹:“小姐,这百花阁里不仅花儿开得好,就连盛花的花盏都是用订好的白玉琉璃雕刻而成,从哪儿看都是个美字!”
我淡淡一笑,正想赞同春绮的说法,哪晓得不知从哪里又出来一个采女。
“我当是谁...只瞧这满头素净,连个点翠珠钗都没有,这衣服素的像是出家人似的,就知道是江府的小姐了。”
看这采女额头上簪着一朵明黄芍药花,旁边是翠兰色的点缀,两边银白色的流苏闪的晃眼。身着暗黄色的缂丝绣罗裙,上头绣着好不显眼的大黄秋菊和几只北归的大雁,赤红色苏织布料裹住纤细的腰杆......这一看就知道是江南一带阔气的甘府大小姐甘文倩。
江南一带的人家无一不晓这甘府的豪气,这甘文倩也经常打扮的艳丽夺目地坐着轿子乘着马车招摇过市,她如此的年轻貌美,又生在了一个气派人家,谁人能不妒!
我抬眼,正巧与甘氏四目相对。
我是不喜与人拌嘴的,所以只当是没听见甘氏的话,又默默地准备拉着春绮到别出去,谁知这甘文倩却是喜欢惹事的主儿,便将我大力扯了回来,她手指上银白色的护甲透过我单薄的衣裳直接划过我的皮肤,刮得我生疼...
女人尖锐刻薄的嗓音又起“怎的?见了我就想跑么?也对...像江府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出来的丫头,怕是这辈子都难见到我这么华美的衣裳,江善真,你平常在自个儿府上,是不是都与那些蛇鼠蚊虫啊,野鸡野鸭什么的打交道啊?”
旁边一众采女都笑了起来,还有些不晓得名字的采女跟着起哄。我面色通红,知道甘文倩只是闲来无聊,便想来以羞辱我的法子让自己开心,简直是无事生非!奈何我出身卑微,娘亲又从小教我低头做人,谨慎做事,我不得不自己眼下了这口气。
“甘姐姐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江府那样穷酸,指不定蛇鼠蚊虫都懒得去那儿打转儿呢!”旁边的采女笑着跟着起哄道。
甘氏见别的采女都在一言一语的笑着,便骂的兴起了,张口便道:“江善真,你这一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子丫鬟呢,就凭你怎么能进宫?莫非,是以美色诱惑了前来挑选采女的太监公公啊?”
此言一出,旁听的采女起哄得更厉害了些,春绮刚想替我出头,却被我拦住...我现在异常窘迫,面对着甘文倩的羞辱,现在恨不得一头磕死在一旁的柱子上!
她变本加厉,直接拿手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的脸颊,登时就红了起来。
“你这种人呢就算是进了宫,也只能是无名无分碌碌无为孤身一人了却残生罢了,你以为圣上会注意到你?你有几分姿色能让圣上看你一眼?”甘文倩瞪大双目,嘴角轻月似得抹起一丝微笑,显然是欺负了我舒畅了心情...
“那你又有几分姿色值得朕去注意?”
话音刚罢,采女们其目望向语出的方向,男子身着赤金色团龙纹的御衣,头戴一顶金色九旒冕,五彩珠玉串制成的珠玉帘悬挂在冕的四方顶上,但遮挡不住男子鹰隼一般尖锐的光芒,仿佛能射出一道寒光,给人的感觉,既冷傲,又尊贵。身旁的女子头戴凤冠,满钿,黑绒缎条内制,银丝铜丝置外,玛瑙金钗镶嵌,合浦南珠挂在胸前,华服上一只飞天的彩色凤凰,面目严肃的看着我们,...这应该就是圣上和皇后了!
“臣女恭请陛下,恭请皇后娘娘圣安!”我与众人一齐跪在地上,嘴里说着教习礼仪的姑姑们教给我们请安的词儿。
皇上慢慢走到正殿中央的檀木椅上坐下,皇后也随之落坐在旁边。
男人低沉又威严的声音缓慢响起:“朕本来只想瞧瞧这一众采女中有没有几个资质尚可的,谁知,却看到了如此一出好戏!”我们都知道皇上是怒了,便只得垂头,大气都不敢出。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百花阁登时静寂得连一根绣花针掉落在地上仿佛都能听的见。
皇后在一旁劝慰道:“皇上莫要动怒,都是采女之间小打小闹罢了,当心着龙体安危呀。”
说起当朝皇帝,是北唐的第五位君主,名唐裕,号为舜武帝,他脸型修长,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男子的风韵,眉目间又似尖锐的刀刃,眼神仿佛时刻都充满着寒意。一旁的皇后,是尚书令总管秦禛之女秦彧则,颇懂诗书,柔婉端庄,让人瞧一眼便晓得是大家闺秀,气度不凡!
“你是哪家的采女?”颇有震慑力的声音响起,悠悠回荡在静得出奇的阁内。
甘文倩知道皇上是在问自己了,便故作镇定,挤出笑颜来道:“回禀陛下,臣女是江南符宝书令史甘生财之女,名曰文倩。”
“官职流外二等的符宝书令史的女儿竟在我唐皇宫内言状失德,形如泼妇!难不成是你父亲甘生财教的你如此无礼?”皇上龙颜大怒,声音虽低沉却是苍劲有力,让人不仅打了个寒颤!
甘氏哪料到皇上会如此震怒?惊慌失措的她赶紧叩首谢罪道:“陛下!臣女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只是...”甘文倩声音越发没了底气,最后干脆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了轻轻地啜泣声,从小便享受着富贵,被爹娘宠了十多年的女子怎能忍受得了皇帝的威慑?
皇上眉眼一横,厉声呵斥道:“王福来,你最近可是越发的会当差了,这样无才也无德的女子也能召进皇宫?难道是江南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皇上的贴身太监宦者令【宦者令:宫中众太监之首】王福来赶忙跪在地上磕头“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也料不到这甘文倩竟如此飞扬跋扈,还望皇上恕罪啊!”
此时的甘文倩跪在地上,额头磕得红肿,在抹了不少胭粉的脸上显得格外扎眼,眼角淌出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到毯子上,晕染了眼角的妆。而身边刚才跟着起哄的采女也是不敢言语,生怕皇上会降罪于自己。
“王福来,现在眼前头就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皇上嘴角微微扬起,轻蔑的看着早已哭成泪人儿的甘氏。
王福来欣然抬起脑袋,张大了眼睛道:“奴才叩谢皇上!不知皇上有什么新差事要交予奴才,奴才定当竭力办好!”
“甘文倩在唐皇宫内放肆无礼,嚣张跋扈,欺辱别家采女,实在是其父教导不善!传召下去,将符宝书令史甘生财革职,降为外流七等储仓关津史,暂时查办管理!”皇上眉目间透露着煞人的寒光,接着缓缓道:
“甘文倩圣驾前失仪,辱骂采女,有伤宫中风气,拖下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