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淇坐在月牙豚的身上,看白海一望无际的海水,像自己皮肤一样白而冰冷的海水。
桑淇一出生便是瀚海水域传说中尊贵稀罕的皇族,因为只有皇族,才能靠纯正血统吸引白海神兽月牙豚。据老人们说,瀚海的祖先瀚海之帝临渊,当年的坐骑便是白海月牙豚。
数千年来,已经几乎消失在了传说中的月牙豚,在桑淇出生的时候突然出现,自此对他,寸步不离。但桑淇却是桑氏一族唯一的后人,因为内战,他亲人早逝,桑氏一族也几乎覆灭,白海桑氏仅剩他一人。如今的白海,姓沧。
月牙豚通体雪白,状如月牙,瞳光亮如明月,可日游百里,吞吐行舟,上呼风雨,下潜深海。月牙豚本不会叫,却在他桑淇族类覆灭的那天发出了响彻白海的悲鸣。桑淇永远记得那场惨烈的战争,那日桑族尸首浮满了目之可见的白海水域,白海,几乎被染成一片赤红。他趴在月牙豚的身上,流干了十几岁少年仅有的眼泪,越过了无数同族的尸首,几乎逃遍了整个瀚海,最后他躲在月牙豚的肚子里,沉到了水族人所无法抵达的深海极地,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在漆黑一片的深海,在月牙豚的肚子里,他不知道呆了多久,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直到他随月牙豚浮出水面,找了一小块陆地安家,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已貌如成人,这白海,也成了沧氏一族的白海。
他想复仇,但他知他一人之力不敌万人之勇,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族少年,至少,暂时是。他牢记他父亲死前叮嘱的话,“我们水族人,战而死,是光荣,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但桑淇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活着,对桑淇来说,暂时是全部。所幸这几年来,没有沧氏一族的人再来找他,也或者,他对他们,早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
桑淇坐在月牙豚上,他又在练习“驭水弓”。无形的弓,驭水为箭,日复一日的练习,已经能让他同时射出几十支水箭,虽然这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天空中有成群的海鸟盘旋,桑淇仰着头看了许久,他常常会羡慕他们的自由。
海平面上突然升起了一轮恍如明月的门,桑淇的水箭仿佛被那扇门拦住了,纷纷变回白海之水滴滴溅落,海面上顿时一片水雾弥漫。
一个白衣男子从那悬空的门中走来,黑发如瀑,眉目似画,他衣袂带风,潇洒翩然。
桑淇看得有些呆住了,这男人,必不是水族之人,因为水族之人,必不会生得这般好看。
待那光芒散尽,桑淇却见那男子跌入水中,狼狈不堪。桑淇想也没想,下水把他拖到了岸边。他的身体,与水族人的冰冷坚硬不同,十分温暖柔软。
那男子连声道谢,望着桑淇的目光无比温柔。难道瀚海之外的人,都是如此美好的么?桑淇这样想着,却与男子刻意拉远了距离。
“我叫拉黎,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来找人的。”
“不会游泳的人,到瀚海来找人?”由于许久未和别人说话,桑淇的声音听起来很生硬。
“额……听起来是有些奇怪,不知道,无邪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拉黎自言自语,回想起了无邪的身体。虽然蛇是冷血动物,但以前他背着无邪的时候,感受到的同样是温暖的柔软,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外族人十分不同。这水族人外貌与人类无异,只是耳后有腮,赤裸的手脚上都生着蹼。
“我叫桑淇”。桑淇对这个男人,莫名喜欢。
那夜,漫天星辰,拉黎跟桑淇聊了很多,聊无邪,聊苍夏,聊风将军,聊十九,他对这个陌生的水族人有着莫名的信赖,他也知道和他只是萍水相逢,本不用聊得太多,但他还是和他说了,尽管基本得不到回应。
“你找的人,一定很美吧?”天已经蒙蒙亮的时候,桑淇终于又开口。
“应该算是美的吧,不管现在,还是以前,都是。就像这里一样,很美。”拉黎想了一会儿,诚实地说。拉黎说完站了起来,一眼望向无际的白海,道,“我该去找她了,虽然不知道她在哪里。”
桑淇没有说话,眼前的男人被海风吹散了鬓发,白衣一尘不染,他的头发被朝霞映出了红色的光。
“不管怎么说,我应该还是个祭师吧,去过海岛仙山,涉过恶谷弱水,在瀚海,也不会寸步难行吧。”拉黎说着,结出了“避水符”,“避水符”的蓝光在虚空中绕了一圈,忽又消失不见。拉黎皱了皱眉,又结了一次,结果只虚空一道蓝光,转瞬即逝。
“难道……”拉黎不死心地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成术符,“难道……我已经不是祭师……那么……”拉黎望了一眼桑淇,又望了眼桑淇身旁的月牙豚,眉头一皱,对着月牙豚伸出了手,“来试一试吧。”
拉黎白玉般的手指结出了一个剔透的梦,那梦闪着耀眼的白光向着月牙豚飞去,还拖着金色烟雾般的尾巴。月牙豚看到那闪闪的东西十分兴奋,在水中扭个不停。那梦倏忽一下窜进了月牙豚的眼睛里,月牙豚像被催眠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
月牙豚乖乖地游到拉黎身边,拉黎迟疑了一下便坐了上去,月牙豚带着拉黎瞬间消失在桑淇的眼前,只留下不知所措的他呆在原地。
拉黎和月牙豚很快回到桑淇面前,桑淇道,“除了我,月牙豚不会亲近任何人,为何你能让他这么听话温顺?”
“因为我现在,是个造梦师,只要我给他合适的梦境,他自然会回报我。”拉黎道,“我想借你的月牙豚一用,帮我找我要找的人。”
“我……”桑淇刚要说话,一个粗犷可怕的声音传来,白海月牙豚的尾巴后竟跃出一个高大壮硕的水族人,“果然,跟着白海月牙豚就能找到桑淇,这么些年都没有寻你,今儿你却自个儿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待我把你抓了回去,献给海皇,也是大功一件!”
水族人说着朝桑淇扑来,桑淇皱了皱眉,挥手幻化出了“驭水弓”,一支“水箭”从水中升起,桑淇开弓射箭,箭携着水花往那人飞去。
那水族人抽出身上所携短刀,挡开了弓箭,桑淇以极快的速度又连连射出两箭,都被那人一一格开。桑淇又拉开弓,一瞬射出了十几支箭,那水族人避之不及,被水箭穿身而过,临死前将怀中短刀刺向了空中盘旋的成群海鸟。
海鸟被刺中发出尖厉的叫声,一小团血雾弥漫在空中久久不得散去。桑淇道,“他已经报了信,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月牙,带我们走吧。”
“对不起,我……似乎带来了不好的事情。”拉黎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走吧,你不是正好也要找人的么。”
白海之大,一望无际,却无桑淇藏身之处。月牙豚的背光滑而明亮,拉黎望着桑淇近在咫尺孤零零的背影,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跟无邪分开不久,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