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菅之难已过月余,每夜必置身龛堂方能安心入睡。为这一世的失职而心怀大愧,拉黎自知无论是对啖天还是对无邪,他一直都表现得很无能。他的身份和使命让他从不敢仵逆国主,而如日中天野心勃勃的国宠大人他也无力撼动。
在这供奉王室与修行之人的金龛塔楼里,闻着垂朗城悄悄弥散的腐败气息,他也只能固守着守龛人的身份,眼睁睁看着啖天统治下混沌国业日渐凋零。
拉黎相信,在啖天所下的命令里大多是带着无邪意志的成分,而终日困于金龛塔楼的他也终于体会到师父玄机上人的那句话:“无邪他本性难驯,终是妖孽。”
又一夜,拉黎从惊惶中醒来,噩梦中垂朗城血流成河的一幕让他心悸。虽然作为远古神族后裔,拉黎几乎从未有过生老病死的俗世困扰,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超脱可以置身事外,他觉得自己在这一世里,完整地诠释了碌碌无为和苟延残喘这两个词。金龛塔楼外的寄魂风铃在夜色中响如呜咽。拉黎登上中堂,看了一眼阴气笼罩的玉菅龛,终于做出了一个不该出自守龛祭师的决定。
是夜,拉黎开始修坛造龛,不眠不休,为在玉菅之难中啖天创造的普通怨灵净化超度。直到啖天有所察觉,急招他入宫,金龛塔楼里已经多了一百一十八个龛位,医者卫侍劳工百姓皆列其中。
长乐殿上,国主高坐,群臣在列。啖天俯视堂下的拉黎怒不可遏。
“金龛塔楼乃国之重地,王之圣坛,你身为守龛人,明知故犯,以愚民之魂使其污秽,令王室蒙羞,该当何罪?”
“论法当诛。”拉黎面无表情地仰视着啖天,他似乎奇迹般地在那一瞬间成功压制了灵渡一族千百年来对王的唯命是从,“祭师逆旨本朝尚无先例,也无历法可究,平民仵逆论法当株连九族,可惜我族只我一人。我亡,必有新灵渡族人降世。他必将继承我的意志,竟我未完之业,赎王之罪孽。”
“大胆!”啖天之威严,向不容人逼迫,拉黎此刻的神色使他的火又冒了三丈,而拉黎或许早将一世轮回看淡,也不对自己的仵逆作任何关于羞耻抑或光荣的论断。
“好一个论法当诛,既然你有心于此,那我成全你。拉去诛佞台斩首。”
啖天愤而退朝,群臣噤若寒蝉,未有敢言者。至于国主和祭师间远古传承下来牢不可破唇亡齿寒的关系,想来也要从此土崩瓦解。
风起萧瑟,拉黎站上诛佞台的那一刻,忽而感觉到一种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身边站着面目狰狞的刽子手,拉黎知道只要自己动动手指或者嘴唇,就可以做出障目咒分身咒定魂咒等各种术法来解救自己,但他没有,因为习惯宿命而显得懒惰了,也因为隐约里想成全自己的某种逃避心理。
然而拉黎注定还是要走完自己的掌轮,因为刽子手的刀终究没有落下来。
无邪救了他,这点或许连无邪自己都会感到意外,因为救人危难一向不是他的风格。虽然对身为国宠大人的他来说,救人一命就只用说一句话那么简单。
说来历代国主对国宠的喜爱,都可以达到类似顽疾的程度,自屠城赤炼开始,国宠一直都是女人。屠城一族的后代向来也只有女人。只是祖宗传统,为保王室血脉纯净以及族类后续,国主会选择凡人贵族繁衍后代,而为国宠挑选术士灵力能者结合。到无邪之父一代却出了个例外,被选中的无邪的父亲通熟医药仙道,与无邪之母交合时食了阳盛之果,故无邪化为了男体,但依旧继承了屠城一族的惊世之美,术法天赋也更胜于前人。
屠城一族的蛇尾是衡量个体术法灵力阶段的一个重要特征,尾色愈重,灵级愈高。生而透明,十年而纯白,二十为银,三十为灰,百年而分两级,或赤或苍。赤尾灵力战斗力已可和神匹敌,而苍尾只存在于屠城一族虚无缥缈的传说中。自洪荒国宠赤练二十而为赤之后,历代国宠腾化皆不及赤。无邪天赋极高,也只是在二十年内达到了灰鳞蛇尾。
“你为什么救我,国宠大人,我被诛杀对你来说实在不是件坏事。”
“可实话说现在你活着对我来说也构不成威胁。看在我好歹叫你一声师兄的份上,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把你杀了。”
“可王对我的憎恶并不比你少一点,你们两个目的不同,却都曾想置我于死地,只是一直苦于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正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岂能轻易放过?”
“师兄,清醒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很少笑了,因为你活得过于清醒过于辛苦了。”不知道是不是拉黎的错觉,听到无邪在说这话的间隙里隐约真挚地叹了一口气。
“多谢关心,可这便是灵渡一族千百年来所沿袭的特质,清醒地面对每一件事,却无法做任何超出自己立场以外的事。灵渡一族的记忆,只能继承,无法消弥。灵渡一族的使命,忠于国主,死而不已。可王终究还是对我心存芥蒂,我越安分他却越不安,我稍有动作他便雷霆声色。这次你说服他免我诛杀,而只是逐我出宫,想必他也不会甘心。”
“他甘不甘心与我无关,就好像我救了你,你谢不谢我也与我无关。”
拉黎不语,对于无邪,他无能为力,但立场坚定。
永安宫门外,一袭白衣和一个黑袍相对站着,在空旷的白玉广场上,显得异常萧条。
“你来送我,重点是要说什么?”良久,拉黎开口。
“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是你,可你却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时常在想,如果把那个无用又无聊的王换成你,该有多好。”无邪笑,眼角的赤胭和漆黑的瞳孔对比出了凛冽炫目的美好,“我想告诉你,你应该好好活着,活过你手中的命运,一直活到我成为混沌之主的那一天。这个国度,我一定会亲手摧毁然后重建,我要建立一个只属于我的国度,我要让你知道宿命可改,野心能遂。我希望那一天,看着这一切的不是一个叫灵渡什么的小毛孩子,而是你,灵渡拉黎。”
莫名狂风开始席卷两个人的袍子,片刻相顾无言。无邪眉目娟秀如画,拉黎眼瞳灿若星河。
“起风了,终有一天你会感到寒冷。”拉黎语气倾颓而透着明目张胆的决裂。
“因为我唯一的温暖,将要在今天弃我而去。”无邪音色暧昧而表情执拗。
拉黎转身离去,白衣在长风中呼声如烈,如破败的大旗。
拉黎的心又开始告诉自己:“拉黎,命有注定,你命之所在是为混沌,终生不可违背先人遗志,更不可背叛混沌国主。纵使你知啖天残暴,国势渐衰,不久必逢大劫,天下必有大乱。你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安守本分,不可助纣为虐,谋权篡位。甚至……”
拉黎回头看了一眼宫门,无邪的背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口,容人无限遐思。“甚至,甚至你被驱逐,等到被需要的时候,却还是要为王效忠,死而后已。”拉黎脱口而出。
出了永安宫,进入垂朗城,在垂朗城门的门楼下,拉黎终于体会到当日下山之时师父玄机上人只把那个预言偷偷告诉了他一人的用意。
“终有一天,会有一个族类以无上之名借众神之力携幽冥之书毁灭世间众生,继而建立新的格局和国度。而这个人也必将受万神之器享万民膜拜,成为这片版图新的主宰。”
拉黎当日询问玄机这预言为何不告知无邪,玄机只言:“屠城无邪,本性难驯,终是妖孽。”
无邪在宫楼之上看着拉黎远处的背影,眼里露出的竟也是旷野般的落寞:“师兄啊师兄,此朝并无祭师被诛先例,你又怎知若你轮回周期被王之刑罚打破,会是怎样的结果?或者……就算灵渡不会从此覆灭,你又怎能保证被迫提前轮回的你还能拥有拒绝孟婆的特权?如果你忘了一切怎么办?就算灵渡族类的庇佑下你依然能继承祭师在这片大陆所有的记忆,我也不能让你忘了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冒那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