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早上客栈门打开时,外面的积雪已经齐大腿深了。
客栈之外白茫茫一片,官道已经完全被大雪封死,官道两旁的两排柳树挂着长长的冰溜子,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小心!”
张采薇正望着门外的积雪出神,身子突然被往后一带,在转回头时,看见一大堆雪正落在她之前站的位置。
房顶上忽而一震,店小二不好意思的从旁边梯子上爬了下来,窘迫的搓着手。
“这位夫人,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在屋顶扫雪,没注意到您!”
张采薇摸了摸脖子,有几片雪花飘进去了,冻得她一个激灵。
“无妨!”
一点点雪而已,她还不至于那么娇气。
“看这雪一时半会可化不了,此处偏僻,官府清路恐怕也还需要些时日,你们此处可备有存粮。”
店小二刚刚闯了祸,此时显得格外殷勤。
“夫人放心,我们这客栈虽小,但存粮确实够的,掌柜的早早存了菜肉在地窖中,够用好些日子了!”
张采薇满意的点点头。
不是她挑剔,最近赶路,她们在路上多以干粮果腹,吃得嘴巴都是干巴巴的,若有新鲜肉菜,她自然是更愿意吃新鲜的。
“今日天冷,我们今日吃锅子可好?”
苏景微微一笑,看她说到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好!”
她的快乐好似特别简单,简单的吃食就能让她眉眼都弯起来。
二人找了避风的位子坐下,店小二忙殷勤的奉了热茶,小满不知道在哪里弄了汤婆子,见张采薇坐下,忙不迭塞进她手中。
坐了一会,范青青等人也下了楼来,几人热火朝天的讨论着中午的吃食,这大雪的天气,热乎乎的吃食才是最惬意的。
几人正说笑,门却突然被推开,一阵冷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几人都不约而同的向门口看去。
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雪人,他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身上披着茅草,单薄的裤子已经被雪水湿透了,此时正硬邦邦冻在腿上。
来人进了门来,脱下斗笠,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他脸上起了冻疮,似乎是来的时候蹭破了,血合着泥水糊了一脸。
他进得门来,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浑身浑身瑟瑟发抖。他也不敢往里走,只是胆怯的站在门边,抬眼偷偷打量众人。
“哪里来的叫花子,掌柜的,还不给撵出去。”
张采薇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杨悦兮,这女人最近狂躁的狠了,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大家闺秀的风范。
不过张采薇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换成是自己给别人下泻药结果自己中招,动别人的马车结果被马踢到马粪里,她也会狂躁!
掌柜的正吩咐小二往厅中搬火盆,闻言抬头一看,脸色跟着一沉。
急急走了几步,抓住那人的衣服就往外拖。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吆,看来认识啊!
那人往后挣了几下,却没有挣脱,被掌柜的一拉,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王叔,我是来接我娘的!”
那人一开口,声音却很是稚嫩,想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掌柜的听他所言,手上却更快了,一把将他提起来,一提手就扔进了门口小二们刚清理出来的雪堆里,并迅速关上了门!
然而门外的少年却似乎并不甘心,一会儿功夫,就爬了起来,在外面使劲的敲起了门,很有几分不屈不挠的气势在。
张采薇听二人对话,就知其中必有隐情。
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事之人,但奈何如今闲极无聊,管点闲事也不是不行!
给范青青使了个眼色,范青青立马会意。
看热闹不嫌事大,大概说的就是她俩了!
“掌柜的,我看那个孩子刚才提到了他娘,莫不是你做了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
掌柜的回头讨好的望着范青青。
掌柜的自家店虽然不大,但迎来送往了半辈子,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这一伙子人看着身份就是不简单,他是万万不敢得罪的,更何况那个姑娘腰间挂着的小配饰,如果他没看错,那是几节人骨啊!
这年头敢把人骨别在腰间到处跑的,那能是普通人吗?
想到这里,掌柜的脸上的笑更殷勤了。
“这位姑娘哪里的话,小人我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是欺男霸女的事违法事我是不干的!还请姑娘慎言啊!”
掌柜的说着朝他们这一桌作了一揖,似乎带了几分求饶的意味。
如此就似乎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范青青哪里肯放过,只把脸一板,冷哼一声。
“你说你并未做违法之事,却为何话都不让那孩子说?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如今遮遮掩掩,不是反而招人怀疑?我看你还是将那孩子放进来,是非曲直你二人辩个分明,也免得让人说你闲话不是?”
范青青不愧平日里跟程瑞阳跟得多,板起脸来仗势欺人,但是很有几分气势,掌柜的被他一说,又偷眼瞄了瞄苏景,见他虽然没看他这边,但眼风扫过,让他后背都跟着凉了凉,不由得就是一哆嗦。
“瞧姑娘您说的,我不是怕那孩子脏兮兮的污了各位贵客的眼,既然姑娘执意要听听看,我放他进来就是。”
掌柜的说着向店小二使了个眼色,回转身就去开门。
店门一打开,外面又是一阵寒风吹进来。
那孩子似乎是没料到掌柜的会突然开门,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就摔了进来,却只是闷哼一声,飞速的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叔!我今日带了我娘的典妻票子,求求您就放我娘亲回家吧!”
说话间那孩子一把去上去就抱紧了掌柜的腿不放手。
张采薇一听“典妻”两个字,眉头就是一皱。
早年游历的时候,她见过有典妻的情况。
有些穷苦的人家,家中有人口众多养不活的,会将妻子租给别的没有孩子的人家生孩子。租户一般也都是正妻无法生育的,却并不是特别富裕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一般无法纳妾,或者是家中正妻彪悍不让纳妾的。
被租出去的女人往往只被当做生育的工具,不仅要在租户家干最苦最累的活,受正妻的虐待,生了孩子也不是自己的,就是有一天租期满了被丈夫带回去,许多人也会被嫌弃不洁,更有甚者会被反复租借。在丈夫家中,因为没有养育自己的孩子,许多典妻与孩子关系也十分生疏,老了也得不到孩子的尊重,命运实在是连妓女都不如。
做了典妻的女人,他们的悲剧往往并不开源于租借妻子的人,而在于她的夫家!
不过看这个孩子,肯为了娘亲大雪天过来要人,应该对母亲是有感情的。
张采薇不欲多言,事情还未说清,究竟真相为何,谁也说不清楚。
况且,那个孩子虽然表现得懦弱惊慌,但他眼神躲闪,从一进门就大声呼喊,显然是想将事情往大了闹。
至少他并不是他外边看上去的那般耿直!
谁弱谁有理的说法在她这里行不通。
“典妻?”
张采薇未开口,一旁刚刚落座的杨悦兮却是疑惑的开了口。
范青青翻了个白眼。
“哎呦,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千金小姐,果然是不知人间疾苦,连什么是典妻都不知道!啧啧!”
范青青出身边城苦寒之地,穷苦人家别说是典妻,遇到灾荒之年吃了妻子的也是有的,所以很是鄙视杨悦兮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杨悦兮也不反驳她,听了身旁丫鬟的解释,一脸震惊的望着掌柜的。
“王掌柜,我朝律法早已经下令禁止人口买卖,你居然敢违抗圣上亲颁的指令!”
王掌柜心中一惊,噗通一声却是跪在了地上。
他早看出来这位姑娘身份不一般,如今这般神态,果然是宦官家的女眷无疑了,民不与官斗,他个小小的客栈老板,就是官家的下人,他也得罪不起啊,更何况这位小姐似乎还地位颇高。
“这位小姐,草民实在是冤枉啊!草民并未买卖人口,而且典妻也是经过他家和当事人同意的!小人,实在冤枉!”
王掌柜不住磕头喊冤,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少年却是看出了苗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向前一步已是一把扑在了杨悦兮脚边。
见杨悦兮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他心知是这大小姐嫌他脏,也没真的去够杨悦兮的脚。
“这位漂亮的小姐,看您一身贵气,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今日还请小姐为我做主啊!让着王掌柜还我娘亲!”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邹巴巴脏兮兮的纸就往杨悦兮身前递。
杨悦兮身后的丫鬟一脸嫌弃的接过纸,用手帕摊好了递到杨悦兮面前。
那纸张材质十分劣质,上面也不知是黏着鼻涕还是什么东西,脏兮兮,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杨悦兮捏着鼻子勉强看了两眼,好在上面内容不多,但大致内容也算是说清楚了,落款和手印都很清晰。
杨悦兮嫌弃的扬了扬手,将那典妻票子还给了那少年。
“王掌柜,且不说你租赁人妻违反了我朝律法,就这典妻票子上清楚的写明了你租借李大牛的妻子钱氏,租期三年,今日正好期满,怎的?你这是不愿归还?想霸占人妻?”
王掌柜一听杨悦兮所言,惊恐的又是磕了几个头。
“这位小姐,那钱氏乃是我夫人的嫡亲表妹,从小与我夫人一起长大,我与夫人成亲十余载,感情一直甚好,怎可能强占夫人的表妹为妻啊!草民实在是冤枉啊!”
那王掌柜一味喊冤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否认这典妻票子的真实性,杨悦兮有些不耐烦。
她不耐烦的像身后挥了挥手,吩咐道:“既然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这就将你们送往官府,由知府大人审一审此案,反正有人证物证,你再抵赖也无用。”
她身后的小斯得了她的令,几步上前就要将王掌柜扭送到衙门。
王掌柜一时情急,竟然号啕大哭,一时不查打翻了一张茶桌,大厅中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