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采薇向来是守时的人,所以第二日一大早张采薇就出门觅了马车前往翠微山。
翠微山位于陵城北面,是横贯东西的一座大山,陵城之所以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与翠微山的遮挡不无关系,过了翠微山就是七湖草原,再往北就是终年积雪不断的大曲山。
三月的天尚有几分寒气,翠微山上草木新发,苍黄夹着翠绿,倒也有几分别致。
张采薇年少时与师傅四处游历,跋山涉水也是常有的事,像翠微山这种人工修筑过的更是不在话下,不消半个时辰她已到了半山亭。
半山亭说是半山,其实连翠微山的三分之一高度都不到。只是翠微山其中一条山脉的顶端。亭子的一面临着悬崖,站在亭中,能俯瞰崖下松林葱葱郁郁,山脚下泗水河奔流不息。若是天气晴好,还能将整座陵城尽收眼底。只可惜昨日里下了一场春雨,这会儿山中水汽弥漫,只隐约看得见陵城书院的几角飞檐。
半山亭中并无半个人影,想必是那苏三公子还没有来。见亭中座椅已被露水打湿,张采薇索性凭栏远眺。
有多久没有吹过山里的风?自从别了师傅回到陵城,大概有两年了吧。
想到师傅,张采薇眼中泛出几分思念之色。
张采薇的师傅乃是一位道姑,道号玄机。
十岁那一年,张采薇因为小满落水之事,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自我否定的情绪里,只觉得自己过去种种都是一个笑话,而前路茫茫,她不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师傅曾经说过,越是聪慧的人越是容易偏执,而越是偏执越容易被事件七情六欲所困扰,她年少时,大抵就是如此。
当时她思虑过度,以至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眼看着一日日消瘦下去,爹娘只当她生了病,几乎请遍了陵城中所有的大夫却都无济于事却不知她病在心里,无药可医。
有一日,她夜里睡不着,就借着梯子爬上了采薇居的屋顶吹风,那时已是夏初,夜间的风吹的身上阵阵清爽。她正支着下巴暗自神伤,就见张府院墙外的小道上踢踢踏踏的跑过来一匹高头大马。
那马上之人身材并不高大,却举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正仰着头往嘴里灌酒,那人早已喝的烂醉如泥,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从马上掉下来,却总是在快要倒下的时候脚一勾又复翻上马去。
待那一人一马走得近了,借着月光,张采薇才发现,那马上喝得醉醺醺的,竟是一位妇人。只见那妇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面容婉约,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却是一身灰衣,作道士打扮。
那马走到张采薇身下,许是察觉房顶上有人,竟停着不动了,只是鼻孔里哧哧打着响鼻。
眼见马上的那位道姑就要摔下马来,张采薇忙翻转竹梯翻出墙外,还未下到地上,只听身后噗的一声,回头看时,却见那道姑已然摔在地上。张采薇忙过去查看,却见那道姑已是醉的不省人事,被张采薇摇晃了几下,张开朦胧睡眼,却是对着张采薇一凄然笑。
“瑾儿!”
张采薇无法,只能回府叫人将那道姑扶进了府内。
那道姑便是玄机道人陈怀墨,乃是天下第一观青云观观主陈沧海的女儿。
青云观一门,修的是逍遥道,求的是得道升仙之术,是以并不限制门下弟子成家生子。
当年陈怀墨遇人不淑,又丢了女儿,重回师门继承了师祖的衣钵。待山门事了,她下山四处游历,只为巡访女儿下落。那一晚到了陵城,见到张采薇,见她与自己女儿一般年纪,想到自己不知在何处受苦的可伶女儿,不禁心中凄然。
张采薇当时年幼,对人好奇之心远大于警惕,于是便留那道姑住了几日。也许是因为女儿的缘故,那道姑与她甚是投缘,也确实需要一处地方歇脚,也便应了。她爹娘当时见她不再终日沉迷,也乐得她有其它兴趣,也便由着她。
陈怀墨所学十分庞杂,又四处游历,见闻气度自然与张采薇身边的人都有所不同。张采薇同她一起在城中搜寻她女儿下落,也常常听她讲别处的风光地理,人文风情,渐渐只觉得世界开阔起来。原来这世界并不都如陵城一般。这山川之外,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终年白雪皑皑的高山,有波涛汹涌的大海,还有奔流不息的江河。这世界如此之大,她为何要被这一座城困住?
陈怀墨的到来,打开了张采薇心中的一扇大门,让她窥见了闺房之外的世界,让她看见了女孩子除了相夫教子困于锅碗瓢盆庭院闺房之中的另一种可能。
于是她拜了陈怀墨为师,又使了些小手段让爹娘同意她随师傅外出游历。
一去六年,归来时她已经十六岁了。如今她已十八,与师傅分别已有两载。不知师傅如今可还安好,可找到了她的女儿?
张采薇陷入回忆,不知不觉日已中天。阳光驱散浓雾,看时辰已是午时。
看来那苏三公子是不会来了。
张采薇自嘲笑笑,平生第一次约陌生男子单独见面呢!谁知道对方竟不予理睬,若是好友秦双双知道,肯定会笑话好久的吧。
张采薇最后往山下望了一眼,也不再纠结,抬腿便往山上走去。
张采薇之所以将约会之事定在这翠微山,可不仅仅是因为此处风景好。
早年随师傅游历之时,她见过一种药草,名为蒺枥,对小满的寒症大有益处。那药草生在温暖湿润的水边,却又得光线充足,是以多生在瀑布顶上近水之处。这药草并不稀奇,使用却有讲究。必须要新鲜药材入药,晒干了反而无甚大用。因为不便储存,一般药店并没有卖的。张采薇今日撇下小满,也是为了解决了苏三公子之事后,好顺便上山采药。近日天气回暖,若随着气候慢慢给小满用药祛除体内寒气,待明年冬日里就不会那么畏寒了。这翠微山上有好几处大瀑布,张采薇这两年去过很多次,也算轻车熟路。
过了半山亭是人迹罕至的松树林。张采薇记性极好,虽然林间并无道路,但凭借着前几次的经验,张采薇一路走走停停,不过一个多时辰,已是到了一处瀑布顶端。林中行走不比在铺了石阶的山路上,张采薇虽说早做了准备,在裙下穿了窄裤,爬山之时将裙摆束在了腰间,此时也被挂破了好几处。手中布袋此时装了好几种药草,都是她爬山时随手采的。
张采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打算先歇一会。那蒺枥长在崖边向阳处,她得先休息一会再去采,以免因体力不支而坠崖。
正自歇息着,突听得正前方破空之声传来,抬眼看时,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有什么利器带着劲风扑面而来,张采薇并非习武之人,眼眼睛虽看见了,但身体却不及反应,却见斜刺里突然又飞来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那来物撞在一起,只听见钉的一声,那两样东西在张采薇眼前落下,却是一把飞刀和一粒石子,那石子与飞刀撞击,已是化为数块,可见掷石子之人手劲有多大。
张采薇后知后觉向后退了数步,躲在了那石头后面,警惕的盯着前方树林。果见树林中钻出来两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
那两人出来之后也不看张采薇,却是向着张采薇左侧的一处灌木丛高声喊道:“苏将军果然是怜香惜玉,不忍见无辜的陌生人因你丧命,既然出手了,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却正是刚才石子打出来的方向。
张采薇躲在石头后面也朝那边望去,却见那边的灌木丛一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身出来。却见那人身高八尺有余,身形矫健,剑眉星目,满身肃杀之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行伍出生。他身上长衫已被鲜血湿透,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那长衫本是广袖宽腰的宽松款式,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几分局促。他闪身从灌木丛出来,毫不在意身上密布的伤口,随手扯掉头上披着的用枯草和树枝编织的草帽。那草帽拖着长长的树枝枯草,与周围浑然一体,他刚才躲在那灌木丛里,她竟然毫无察觉。他扫一眼张采薇的方向,眼中担忧之色一闪而过。
张采薇心中暗叹一声,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慢慢将身子又往石头后躲了躲。心中暗忖,这可不是一个好地方,背靠悬崖,来路被黑衣人堵死,得寻得机会往山路下去才行。
可惜那两个黑衣人方才拿她试刀尝到了甜头,其中一人提着长刀已经朝他走了过来。那苏将军眼中担忧之色更甚,向那黑衣人高声讥讽道:“你们两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向无辜的小姑娘动手,真是跟你家主子一样不要脸了?”
那黑衣人却并不受这激将法,脚下并不停步,只说道:“苏将军今日赤手空拳已经折损了我们八名兄弟,谁知道你那里还有没有什么机关陷阱。苏将军如此神勇,我们使些手段也是正常,若不想这姑娘今日香消玉殒,苏将军不如就束手就擒,也免得牵连无辜之人。”
说话间那黑衣人已经走到了石头前。张采薇背靠悬崖,已是退无可退。眼见那黑衣人抽出长刀向他砍来,心中不觉悔恨:早知道这辈子还能遇到这么一出,当初就该跟师傅学个一招半式了。却不知今日之后,这样的情景与她也不过是寻常了。
张采薇不会武功,左支右闪,躲的甚是狼狈。眼见那刀尖几次贴着鼻尖而过,心中更是慌张,眼见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又冲着面门而来,张采薇心叫不好,却只听叮的一声,又是一颗石子打在那刀锋上,刀锋一偏,砍在旁边的石头上,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想来那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她,是以并未使出全力,不然那石子就算改了那刀的方向,可减不了那刀的力到。果然,那黑衣人刀锋一转,已经与不知何时扑上来的苏将军对上了,另一名黑衣人见状也提刀上来。
那两名黑衣人手持长刀,那苏将军手中却只有一根林中随手捡的木棍。几番缠斗之下,那苏将军吃了兵器的亏,只是节节败退,眼看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
张采薇一直观察场中情况要借机逃走,但那三人的战场却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那边苏将军一点点被逼着,眼看就退到了石头前。那黑衣人也没讨到便宜,一个被树枝伤了眼睛,另一个脸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看来这苏将军很懂得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专捡那黑衣人没有遮挡的脸上下手!那两人急红了眼,瞟到一旁的张采薇,眼中凶光一闪,刀锋一转,就向着张采薇冲过来。张采薇心道不好,几番闪躲之下,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眼见那刀尖直逼面门,已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却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挡在了她眼前。却是那苏将军替他挡下了刀,他手中手腕粗的木棍此刻已经断为两截,那刀尖顺势而下,从他胸口到小腹开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张采薇心中微动,此人与她素不相识,却为了不连累她在完全没有优势的情况下放弃自己隐身之所出来犯险,如今又为了救她硬生生用木棍挡了刀子。
张采薇一时也不知道是该笑他傻还是该夸他伟大。虽然她是因为他受了这飞来横祸,但是他舍身救他,这份情她还是领的。忍不住望向他的侧脸。却见他一双鹰眸此时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两个黑衣人,虽于此等不利的局面,眼中却不见慌张,显然是见惯了了危险局面的。他右边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疤,从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使他原本冷峻的脸更添了几分刚毅。
张采薇心中灵光一闪,那黑衣人叫他苏将军,那苏三公子也曾在军中任职,又听说与三皇子关系匪浅,显然职位也不会太低,莫非?想到此处,张采薇又望向他的脸。他眼神锐利,盯着敌人时,眼中杀意尽显,紧抿的嘴唇透着几分凉薄。是了,他脸颊到下巴明显比额头处颜色要白一些,想必是平常留胡子的缘故。身高九尺,体型壮硕,陵城中这样的男子也不多,看来就是她约的那位苏三公子苏景了。
张采薇猜测不错,这位苏将军,正是她今日约见的苏三公子苏景!
张采薇苦笑一声,看来她如今也算不得无妄之灾了,只是这苏景几次三番救她,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就是张采薇?
张采薇微微走神,也不过片刻功夫,却见那边黑衣人的刀又向她攻了过来,张采薇一时心都漏跳了半拍,本能往后一退,却不知身后已是悬崖,只觉得脚下一空,人已经向后倒去。
苏景见那黑衣人一刀刺向张采薇,也顾不得另一边向自己砍过来的刀子就往那边扑来,却已然来不及,眼见着张采薇一脚踩空向悬崖下倒去,他也不及细想,脚在身前石头上一蹬硬生生改了方向就像张采薇飞扑过去。
张采薇吓得紧闭双眼,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心道这下算是完了,突然感觉自己腰间一紧,睁眼看时,却见苏景正搂着他的腰,也随着她坠下崖来,不觉心中震动。却见苏景在空中一使劲,竟然硬生生将张采薇翻到了上面。张采薇从她肩头向下望去,只见崖下松柏苍苍看不见崖底,眼见着树木的尖利枝干冲着她扑面而来不觉心中发寒。却被那苏景一把将头按在了怀中。张采薇索性闭上了眼睛,耳边的风像怒吼的野兽让她全身战栗。却听见耳边苏景的声音温和的道:“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