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王审知在大刀阔斧建设州邦,而身在泉州的泉州刺史王审邽携儿子王延彬,父子协政,同样大有作为。
王审邽笃信儒术和佛教,崇信福祸因果,不善武力的王审邽,身体素质较差。王审邽的长子王延彬业已成人,王审邽把大小政事都交付给他去打理,扩建泉州开元寺,兴建招贤院等,王延彬均打理周全。此外,他们父子还大力修建了泉州的道路、桥梁等,百姓们同样对其颂声载道。
正月刚过的泉州,乍暖还寒的季节,烟雨飘摇过后的泉州,更加显得清丽,早春焕发,万物复苏。平日运动欠缺,王审邽的体态有些臃肿,呼吸总是不畅,长子王延彬为让父亲康复,并招呼家人陪同王审邽驱马车,一起去郊外泉山一游。
这一天,惠风和畅,春暖花开,百花齐放的季节,让审邽一家人十分愉悦,连王审邽双目焕发,身体机能似乎也重新焕发了活力。
马车到了泉山脚下,大家开始登山道而上。泉山的山道,像极了变化多端的丝云,曲曲折折,上上下下,忽而触手可及,忽而婉转幽幽。
“爹,你慢些。”王延彬和二弟王延桢扶着王审邽。
“延美延武,你俩慢些跑。”那王审邽看到还是年小王延美和王延武,如两只灵活的猴子一样往山道跑去,就扯着孱弱的嗓子说道。
那两个少年,哪管父亲的叫唤,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奔向了山坡。
“爹,你管不住他们的,随他们去玩吧。”王延彬说道。
“延彬,爹现在身子不行了。你是爹的长子,长兄如父,你要多管着弟弟几个。”王审邽驻着拐棍,不无忧心。
“这我明白。只是你看他俩那顽皮的样子,恐怕很难教好啊!”王延彬笑笑。
“孔子说‘有教无类’,不管天性如何,都应好好管教。你若不教,爹有一天要是撒手人寰,他们要让谁来管。”
“爹,此话不当说。我们都会听大哥的,你少操心些。你会好的。”王延桢扶着王审邽说道。
人至老病多怀旧,这王审邽同样对往昔王潮的管教历历在目,“你伯父王潮,以前管教我和你们三叔审知,如同父亲一般严厉,稍有不逊,便是棍杖伺候。自小我们三个兄弟吃了不少苦难,四处征战,方得如今的地位。而今你们晚辈,自小从未吃过苦头,真担心你们难当大任啊!”
这王延彬和福州堂兄王延禀年龄相仿,也都同样投身政坛,行事雷厉风行,运筹帷幄,可谓青年才俊。他听了王审邽的话,并不认同,“爹,时代不同,天下利益格局和社会行事规则也有变,你那个时代都过去了。”
烟云笼罩着泉州刺桐城,却也给泉山莘莘生灵,带来春水的滋润与养分。王审邽站在一处岩石上,居高望远,看到沉在云雾里的泉州城,不由感叹道:
“延彬,爹虽委任你泉州副使,但你始终还是年轻。那福州的三叔是福建观察使,从职务上是你的主上,这泉州也隶属他的辖制,往后你也要多听从于他。”
“爹,三叔管福州,咱们管泉州。他向来不插手泉州事务,难道还要诸事请示他不成?”王延彬有些不解。
这王审邽听到长子的一席话,不禁眉头一皱,当下便愁容满脸道:
“延彬,虽然现在诸多泉州事务皆由你接管,但是始终他是福建观察使。你三叔不插手泉州事务,那是对我这个二哥的尊重。一旦我走了,你即是福建观察使的下属,你得尊重于他,大小政事,还是要禀报于他的。”
王延彬听后,内心暗自有几丝不悦。他向来觉得父亲太过文儒,“爹,当初伯父离世前,就问过你是否愿意接任大权,你本可以名正言顺成为观察使留后之人,为何你拒之不受?”
“延彬,如今的天下是武治并非文治,你爹我并非崇武之人,不合适成为留后之人。你三叔领军作战攻城略地,功高劳重,观察使的位置本就应是他的。”王审邽认真说道。
王延彬听到这话,脸色都有些微变,“可是你是他兄长啊。岂有弟弟管着哥哥的道理?”
“我们兄弟三人当初攻泉州时,拜剑择主,这统帅之位,早已注定是你三叔的。你三叔于是巧借禅让之名,把统帅之位给了你伯父。而你伯父身为观察使,但心一直是以兄长自居。他离世前,也早有想法把位置还给于三叔的意思。他之所以先问我愿不愿意,那也是例行规矩,他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授,又怎会把位置留给我?”王审邽笑笑。
“爹,我如果是伯父,我会把位置留给儿子。自家子孙兴旺不是更好吗,干嘛给三叔啊?三叔现在子嗣不少,那王延禀也已从政,还有王延翰、王延钧……日后成人,这福建往后不都是他们家的天下?我们还得向他们俯首称臣不成?”王延彬嘟囔道。
王审邽一听,有些大吃一惊。他想不到王延彬竟有如此想法。“延彬,你怎么可有如此想法?我们都是唐朝廷属下,什么俯首称臣的话,千万别瞎说。”
王延彬看到王审邽如此小心谨慎,并不以为然。“爹,朝廷如此无能,如今天下哪个不是分而治之?这三叔拿了大权,其实早也可以称帝了!现在各州纷纷割据,与东汉末年天下纷争无异,各国鼎立将是天下大势所趋。”
这王延彬的目光却也是其他人少有的,身为父亲的王审邽,虽然内心赞赏,但是他也担忧王延彬的想法会祸害了他自己。
“延彬,我们得清楚知道,我们早年也都是从庄稼汉起家的,之所以我们四处征伐,并非是我们势力强大,而是为了能落地生存,不得已而为之。”
那王延彬可不这么看,他认为现在天下各自为政,其实谋求福建独立并非不可能,他扬起眉头,看着远方的泉州城,说道:“如今,我们王家据地东南,已是割据一方的王族了。早不是你们庄稼汉的时代。三叔还是霸心不足,太谦和了,换我是三叔,早可称帝了!”
那王审邽听到王延彬如此一说,脸色大变,“延彬,此话不可外说!今天我们王家只算是苟安一隅,我们并无称帝的势力和实力。你三叔是个聪明人,他非常清楚这一点。即便是那中原霸主梁王朱温,眼下已控制了那唐皇李晔的大权,是挟天子号令天下的人物,都尚不敢擅自称帝。切记,位高权重的人,往往易招来杀身之祸!”
“爹,你的话我懂。我又不是三叔,我也只是说说。”王延彬应承道。
“你三叔宽怀仁厚,治郡有方,四方百姓也都拥戴于他。你要尊重他。不可妄自非为,否则,族亲相向,祸端难免;即便是三叔把大权过继给子嗣——你的堂兄弟几个,你也要记得,千万要忠于他们。”王审邽再一次告诫。
想让王延彬这个作堂哥的,要听从于自己的堂弟,那王延彬可有点不爽。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兄长的身份,岂有哥哥听弟弟的道理?“爹,你和三叔当初都是听伯父的。为何到了我们这一代,你要求我这当哥哥的,还得忠于弟弟们呢?三叔家里,眼下也就那王延禀现在和我相仿年纪,但是他是义子,三叔不可能把大权交付于他。其他几人,延翰、延钧等都还未成年呢,他们得喊我大哥呢。”
王审邽从王延彬的眼里看出了那些许自负的心态,他不由担忧起来。眼下,福建的政权中心已经从泉州转移到了福州,而那身在福州的三弟王审知才是最高统治者,他深知这一点。
“延彬,爹知道你是兄长,也认可你的能力,但是要做龙首,不但得有能力,还得有运气。三叔的大权,后续必然是嫡传的,再不会禅让于他人。这一点你必须明白。你是大哥没错,后续,一旦你堂弟上位,你始终还得是他们的臣子。”
那王延彬抽出配剑,从旁边劈下一个树枝,削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说道:“唉,世道为何如此不公呢。”
看着王延彬有些沮丧的样子,王审邽驻着拐棍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道:“延彬,佛言,万般天注定,半点不由人。我们能有这样的光景,已是造化。珍惜即可,千万不可自不量力啊!”
“好啦,好啦。爹说得越来越远了。三叔自是我三叔,我怎会逆他行事呢?”王延彬笑道。
“自古权力倾轧,族亲内讧,反目为仇的不在少数,你是爹的长子,几个弟弟由你管治,爹希望你们好好的,千万记得爹的教诲。莫要做违抗天命之事。宁为顺人臣子,不做逆命天子!免得爹到了九泉,还在替你们担忧啊。”
这王延彬暗怀心事而不宣只是呵呵一笑道:“爹,你过虑了。放心吧”。
他们走进一片碧绿碧绿的竹林里,竟看到不少新长出来的竹笋:
“爹,看这新抽的竹笋,不如采摘些回去,回去做笋羹如何?”
“这春笋太麻,还需捞熟后,掰成丝与梅菜一起腌上三日,再下锅油炒了才好吃!”王审邽笑道。
“那是爹的口味。我倒觉得,直接下锅做成笋羹更好。”那王延彬用剑又劈下几根新笋来,递给了弟弟王延桢。
“大哥,这么多笋,随便烹煮都好。爹吃爹的,你吃你的,两不误。”王延桢说道。
“那是肯定的啊。”
王审邽一家人,于是一边顺着泉山竹林采摘竹笋,一边欣赏泉州春山美景。一个时辰后终于登顶,在山顶眺望远处,山间云雾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座座高大的山峰从云海里露届一个个山尖,仿佛大海里的个个小岛,时隐时现,如入仙境。远处便是他们盘踞一方的泉州刺桐城。
回去府邸之后的王延彬诗兴大作,写下诗作一首《春日寓感》:
“两衙前后讼堂清,软锦披袍拥鼻行。雨后绿苔侵履迹,春深红杏锁莺声。因携久酝松醪酒,自煮新抽竹笋羹。也解为诗也为政,侬家何似谢宣城。”
这王延彬连吃笋的方式都与父亲王审邽不同,更何况为政处事的方式呢。他的《春日寓感》一诗看似写春日,其实是寓内心。“春深红杏锁莺声”暗喻自己的无法得志被锁于“春深”之中的懊恼;而“自煮新抽竹笋羹”暗喻他特立独行不遵父训的孤傲;“也解为诗也为政,侬家何似谢宣城”,既彰显了自己才比“谢宣城”的傲气,又表达了不想如“谢宣城”屈才冤死的内心。
“谢宣城”是谁?“谢宣城”是南北朝时期南齐诗人谢朓,曾任职宣城太守,世人称为“谢宣城”。他与当时赫赫有名的“大谢”谢灵运,被合称“大谢小谢”,唐代时期,文人墨客以奉敬谢公为荣。唐代诗人李白对这个谢朓推崇倍至,曾写过《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还写过《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此外,诗圣杜甫同样对这个谢朓推崇有加,他的诗《陪裴使君登岳阳楼》,就有一句“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
这么一个在唐代文豪大家都尊奉的才子“谢宣城”,在王延彬的诗里,却有另一番寓意。“侬家”我怎么会像“谢宣城”呢——王延彬,看似以不如“谢宣城”之才而自嘲,实为表达宏图高于“谢宣城”的大志。这样的自负满满心态,也为他的未来,埋下了坎坷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