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犬吠声将杨秀从梦中唤醒。他坐起身子,回想着刚刚逃离的梦境。
黑色的梦!
他想不起细节,不知缘由,却十分肯定。
黑色代表不祥,让人心生畏惧。
每次在家里过夜,他总有做不完的梦——好梦、噩梦——就像参杂金粒的砂土。
可在山上时却不然,那是一种安然的舒适,仿佛一汪纯净的山泉。
他揉着睡眼,感官逐次清明。
阳光穿过木格窗斜射进来,落在床边,铺在地上,填满屋子里的角角落落,让他心生暖意。
他穿上母亲准备好的干净衣裳,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衫,一条黑色的长裤,一根白色的腰带,粗糙的布料上散发出皂角的香气。这种独特的味道属于母亲,他从小就这么认为。
或许等他娶了媳妇才会知道,这不过是自然界中一类普通的物质。
厨房的香味同样属于母亲。他像只小狗似地闻了闻,烤面包和肉汤的味道飘然而来,让他垂涎三尺。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外阳光明媚,温暖宜人,夏季张开了温柔的翅膀,将生机与活力洒向大地。前院的枣树枝繁叶茂,待到七八月份,果实就将成熟。
树干上挂有一个干草扎成的圆形箭靶,这是他送给弟弟的礼物。
木制的围栏上攀爬着常青藤,还有两株火红的玫瑰。花朵在骄阳下低着头,就像羞答答的少女。
在母亲的小菜园中,豌豆和薄荷交替生长,为全家人带来了清香的绿意。
猎犬“流星”四仰八叉地躺在阳光下,身边趴着父亲的爱犬——又老又聋的“红日”。
他家的宅子拥有两间居室、两个院子和一间客厅。
房子以青砖为墙壁,榉木为横梁,灰瓦为屋顶,造型简洁,毫无修饰。
可是,比起其他农户的泥瓦房来,这里明显要阔错得多。
他走进客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食,母亲在房里伺候行动不便的父亲用早饭,弟弟则到田里帮邻居们干农活去了。
早餐十分丰盛,除了面包和蔬菜,还有用炎猫肉炖煮的肉汤。
他尝了一口,汤味清甜,肉质松软,是他喜欢的味道。他不禁感慨,母亲的厨艺有如魔法,总能满足他味蕾的诉求。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待在母亲身边。
“别忘了祷告!”他刚要开动,母亲就进来了。
“是!”
他大声念诵祷词,可心里却充满抵触。
对于教礼教义,他不敢有丝毫的怀疑,却常常为自己不坚定的信仰而苦恼不已。也许是太年轻了,只有经过生活的磨砺才能让他学会心生敬畏。
母亲收拾着从房里撤出的餐具,他瞟了一眼,发现里面的食物几乎原封未动,歪倒的酒瓶子倒是空空荡荡。
“爸爸又喝酒了?”他问道。
“唉!这能怪他吗?自从折了一条腿,他从来就没顺心过。”母亲叹息道。
“可是,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感谢诸神!家里一切安好。只不过。。。。。。”
她向儿子投去一抹忧伤的目光,随即闭上了嘴。
“只不过什么?”他追问道。
“不,没什么。你最近好像又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我准备给你做套新衣服。”
“没事干嘛要做新的?我身上的这套不是挺好的吗?”
“傻孩子,好东西不嫌多嘛!”
她洗完了碗,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
杨秀看在眼里,心里却变得不安起来。
母亲平日十分细心,大到农具家具,衣服被子,小到材米油盐,一针一线,所有东西都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弟弟是丢三落四的性格,今儿丢个木偶,明儿少只袜子,母亲每次都能迅速帮他找出来。
他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你到底在找什么?让我来帮你吧!”
他赶紧吃完最后几口,向母亲走去。
“明明是放在这个抽屉里的呀,怎么忽然找不着了呢?这里。。。。。。没有。。。。。。那里呢?快帮我找找!”
“找什么?”
“皮尺!”
“皮尺?”
“对!皮尺!一定是掉在餐柜底下了,快帮我把它移开。快!快!”
她神色慌张,语气中有种暴风雨前的沉闷。
“别找啦!”
他大声喝道,高亢的语调甚至吓了自己一跳。他轻抚母亲的后背,就像她在安慰他时做的那样,心中充满了焦虑和疑惑。
不料,母亲猛然抱住他,温热的泪水不住地滴在他的后脖颈上。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如果你还当我们是一家人的话,就不应该这样做!快告诉我吧,求你了!”
母亲虽然停止了哭泣,却神神叨叨、语无伦次地说:
“他们。。。。。。他们要把你带走!要把我的儿子带走!带走!我。。。。。。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我发誓!”
“究竟谁要带我走?你说清楚一点!”
“他们,还有他们!穿黑袍的。。。。。。穿白袍的。。。。。。净是些披着山羊皮的恶狼!”
“谁是穿黑袍的?谁又是穿白袍的?”
话音刚落,他立刻明白过来。
“可是,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旨意!”
“不。。。。。。不。。。。。。不!天神是仁慈的,仁慈的,他不会带走母亲的儿子。绝不。。。。。。”
她稍稍定了定神,接着说:
“你还是快逃吧!逃进山里去,躲起来,他们是找不到你的!”
“我逃了你们怎么办?别傻啦!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怎么办?怎么办。。。。。。有了,咱们全家一起逃!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你可以打猎,阿俊也能帮上忙,我们饿不死的!逃吧!”
“可父亲怎么办?”
“你要是走啦,我怎么办?”
母亲再一次掩面而泣,哭倒下去。
杨秀束手无策,只得任由母亲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
流星和红日闻声跑了过来,大叫几声后,便依偎在她的脚边,眼神里充满了蓝色的忧伤。
过了很久,母亲才恢复了理智。
“木亚神父来过了?”
他故作轻松,脸上带着微笑,可心里却犹如一团乱麻。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他告诫自己,为了母亲,必须坚强起来!
“嗯!大清早来的。”
“所以你要给我做一件白色的长袍?”
“否则我要皮尺干嘛!”
“你刚才的话可别再提了,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会有麻烦的。”
“愿天神原谅一个母亲的愚钝!”
“天神一定会原谅你的!你不是教过我吗,所有的磨难都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只要我们心怀敬神之心,死后就一定能够回到天父的身边。”
“我真是糊涂了!”
“再说啦,就算我想去,天神还不一定要我呢!”
“唉!你一定不能逃避责任!知道吗?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是,妈妈!”
出了家门,取道东边的土路,大约步行十分钟后,他来到了一座十分破旧的圣礼堂前。
由于年久失修,礼堂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圣礼堂西侧有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其中两间住着木亚神父和他的助手,另外一间作为仓库使用。
礼堂外是一个不大的方形广场,虽然没有铺设地板,却十分平整,是村里举行圣礼和其他活动的场所。
广场边上有一个低矮的马厩,神父的老毛驴正在里面打着盹儿。
木亚神父拄着拐杖朝杨秀走来。
他身着一件褪了色的黑色长袍,秃了顶,雪白的胡须收拾得整洁利索,看上去既威严又和蔼可亲。
“愿诸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杨秀很喜欢木亚神父,他不仅富有智慧,还十分乐于助人。
在父亲遭难的那年,正是有了这位神父的帮助,才使得杨家迅速恢复了生气。
“您好,神父!你看我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
“这儿的阳光太毒了,无论我在南方待了多少年,还是无法适应。屋里凉快,快进来坐坐吧!”
神父的小屋整洁干净,靠北的土墙边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祭坛,墙上供奉着银制的“天国之门”圣像。
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四方桌,桌上有陶土烧制的水壶和杯子。最里边是一张老旧的木板床,还有一套老旧的寝具。
据说这套寝具是神父刚到村子时伯爵送他的见面礼,掐指算来,已经用了十多年了。
正对门口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微风穿过屋子,带来阵阵清凉。
杨秀把供奉教会的猫肉递给神父,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我叫阿广去做一顿肉粥,晚些时候让孩子们都来尝尝,我想让他们高兴高兴。”
“是呀,小时候我常常吃到您的肉粥呢!”
神父叹了口气,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艰难啦!伯爵大人率领大军出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地里的庄稼没人打理,家里的孩子哭着要爸爸。唉!愿诸神保佑这些年轻人!”
他正了正身子,神情严肃地说到:
“边境的战事一日紧过一日,黑色帝国这次投入重兵,想要一举击败我们。所以,教会决定把今年选‘灵体’的时间提前,国王需要更加强大的法师部队才能与敌人抗衡。”
“提前选‘灵体’?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之后,届时将由幽谷主教大人亲自主持选灵。”
“这么快呀?”
“大主教的敕令早在半个月前就发下来了,北方的大多数地方已经完成了选灵工作。我是昨天刚接到的消息。
“一得到命令,我马上通知所有人,让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做好准备。我今早也通知了你的父母亲,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刚好到了选灵的年纪。”
是呀,他已经十七岁了。
教会每年都会从年轻人中选择“灵体”,拥有“灵体”的人与普通人不同,他们身上具有潜藏的魔力。
灵修会把“灵体”聚集起来,加以指导和训练,将他们培养成能够呼风唤雨、召唤雷霆的大法师。
现在的形势让这种需要更加迫切,因为只有法师部队才能与钢铁恶魔抗衡,才有力量保卫家园。
据说这股魔力会在“灵体”十七岁时开始觉醒,最晚不超过二十岁。
杨秀既震惊又茫然,汗珠湿润了脸颊,就算不停喝水,仍无法驱除干渴的感觉。
他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管是孩童时的好奇,还是少年时的迷惑,不管是从故事里听来的传说,还是村子里发生过的事,“灵体”都很难让他产生真实的感觉。
他觉得这种事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这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一则奇闻异事罢了。
这两年偶尔想起时,他依然觉得选灵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仿佛那样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到来。
他不想成为什么大法师,保家卫国是国王和贵族们该操心的,与自己有何干系?
他喜欢在森林里追逐猎物,喜欢躺在竹林里听风吟,喜欢在河水里嬉戏。
他想起了母亲的泪水,父亲的残肢,还有喜欢逞强却稚嫩无比的弟弟。
要是我走了,谁来供养他们?
他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双手不住地颤抖,苍白无力的感觉就像一股猛烈的漩涡紧紧抓住他的心灵。
“孩子!‘灵体’是诸神的馈赠!‘灵体’是天国的孩子!每个‘灵体’都要怀着对诸神的感恩之心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是多么光辉与荣耀的恩赐啊!普通人就算忙碌一生,做尽善事,可在天国之门前仍然需要接受天神的审判。而‘灵体’来自天国,死后必然魂归天国,这又是多么幸运的事呀!”
神父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后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企图用这种温暖的方式安慰眼前这个迷茫的灵魂。
“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如果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这方面你不必担忧,选灵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的事,更是我们所有人侍奉诸神的圣事。国王颁布的奖励措施规定,凡是贡献灵体的人家,将免除赋税五年,并且永远不必为领主服兵役。”
“您一定十分了解我家的情况吧。父亲行动不便,已经不能再进山打猎了。弟弟还小,又没人教过他打猎的技能。你也知道,我们家是猎户,没有田地可耕,这让他们今后怎么活呀!”
“你放心,办法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你可以用黄铜金箭交换一块土地,由我负责与城堡方面进行交涉,掌管土地的官员一定会同意的。
“从此以后,你们家由猎户转为农户,而且往后五年不用交纳赋税,所有的收成都是自己的,不必担心被领主征召,耽误了田里的工作。
“我相信,你的家人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你也会有更好的前程。”
杨秀思考着神父的话,从猎户转为农户,猎户。。。。。。农户。。。。。。猎户。。。。。。农户。。。。。。到底孰优孰劣,他一时无法分辨,怀疑、惶惑、纠结和犹豫的神情写满在稚嫩的脸庞。
神父用期许的目光望着他,继续说道:
“猎户的生活究竟有多艰辛、多危险,你比外人更清楚。你想想看,如果你继续进山打猎,会不会再一次遭遇父亲的厄运?如果你应征入伍,会不会战死沙场?到了那时,你年迈的父母将要仰仗谁呢?
“如果你是天选之子,这一切的担忧都将不复存在,你们的命运将变得无比光明!
“当然,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幸运,千万不要责怪诸神,你要知道,这份幸运是一个人前世修来的福报。”
过了许久,杨秀终于镇静下来,他对神父说:
“谢谢您,我会记着您的教诲。可是,我到底是不是‘灵体’,唯有等待诸神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