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说清楚点!”韩江猛地站起来,睡裙的白色蕾丝边随着身体的起伏轻轻抖动。晨曦从被木板封死的窗缝中挤入,在灰色的地毯上留下了明暗相间的光影。
“着火啦!小礼堂的大殿烧了起来!”阿聪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是一路小跑回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天神的眷顾,腰杆也硬气起来。
“大概是昨天晚上吧,听说一名仆人在熄灯的时候,不小心把圣坛上的烛台打翻了。火苗点燃了装饰的白纱和彩带,连带着把木桌和长凳一起给烧了个精光。”
天神保佑!有了时间,也许就会有机会。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拼命想从脑海里抓住一根就命稻草。
她本打算利用连石城内部的嫌隙来制造混乱,然后趁对方互相倾轧之际,寻机逃出去。退一步说,就算计划不能成功,嫁给“金莲花”康城爵士总好过嫁给那条凶残的独眼恶狗。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能在关键时刻搁置彼此的矛盾,调转枪头一致对外,让她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嫁给那条狗,还不如让我去死!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被强盗劫持到小树林时,她曾面临过同样的难题。那一回她选择了忍辱偷生,而这一次,同样没有寻死的道理。
要是宣了誓,一切都来不急啦!婚姻是神圣的,受天神和教会保护,一旦结为夫妻,终身不得解除婚约。如有违犯,便会遭到绝罚的严厉惩处。除非。。。。。。
法兰修士劝她拒绝发下誓言。这或许能保住一时的贞洁,可要是没了婚姻这层保护,等待她的将会是更为悲惨的下场。这样愚蠢的做法断然行不通。
一个个想法像幻影似的在她的头脑中闪过,最终却都落得个破灭的下场。她的身边时刻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跟随,他们就像一座令人绝望的钢铁堡垒,将一切希望拦阻在外。她狠狠地盯着他们,盘算着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只有一枪!机会实在太过渺茫。小火枪的子弹能否击穿铁甲武士的铠甲,她并没有把握。何况就算偷袭得手,另一名武士也能在重新装弹的间隙将她制服。一枪,只有一枪!她遗憾地摇摇头。
除非。。。。。。夫妻关系虽然神圣,可并非绝对不能解除,只要其中一方离世,婚姻自然归于消亡。除非把这颗子弹送进那条恶狗的嘴里。。。。。。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要一直忍耐,婚后就一定能找到机会。
至少我还有时间。“现在小礼堂的状况怎么样?”她问道。
“他们派了许多人去救火,忙活了一整晚,终于把火灭了。可是,原本漂漂亮亮的大殿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烧焦的灰烬,墙壁和天花板也被浓烟熏得乌漆嘛黑,简直惨不忍睹!”
“这么说,今天的婚礼无法按时举行啦?”
“岂止是今天?要是不花上一两个月的功夫,那间小礼堂是不可能修缮完毕的,更别提举行什么婚礼啦。”
“太好啦!反正我也不急着嫁出去。”她向门边的两名监视者投去了一瞥得意的目光。“快去把衣服拿来,我们到餐厅去用早饭!”
可是,她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便被破人而入的阿晴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什么?婚礼推迟?”阿晴夫人冷笑道。她特意穿了一条花色斑点的长裙,臃肿的裙摆拖在地上,就像一只没有腿的母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我立刻将他的舌头拔出来!”跟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裁缝阿叶嫂,以及那个满脸雀斑的女徒弟。她们面露喜色,手里捧着一条洁白的婚纱。
“快帮她穿上!吉时就要到了!”阿晴夫人吩咐道。
“小礼堂不是让大火给烧了吗?上哪里去举行婚礼?”韩江惊讶地张开了嘴。
“谁说婚礼一定要在礼堂里进行?有了新郎和新娘,还有证婚的神父,哪里都可以结婚。虽然我不同意,可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一再坚持,所以证婚人就由你选的那两个人担任吧。”
“我应该对你表示感谢吗?”
“别急着谢我,昨天的帐还没跟你算呢!不过以后只要乖乖听话,别给我惹什么麻烦,对那个臭小子好一点,尽快生个儿子,也许你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多谢你的提醒!可是,你们既然打算背叛白鹭城,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你的儿子?拿我当人质不是更好吗?”
“人质有什么用?我们要的是你的继承权。”
“继承权?我哪有什么继承。。。。。。”韩江恍然大悟。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对方联姻的目的只是为了提高家族的声望,没想到他们还有更大的野心。“原来如此,你们既不打算帮助我们,也不打算投靠王廷。这步棋看得可真够长远呀!”
“等你父亲和哥哥死后,你就成了白鹭城唯一的继承人。将来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收整个南苍郡,六翼飞鸟也终将会被杏花取代。”阿晴夫人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
“这个想法可真是诱人啊!不过,你们有这个实力吗?无论是韩家,还是王廷,消灭你们就如同捏死一只臭虫。”
“连石城兵强马壮,又有白河城这个忠实的盟友,想要称霸一方,又有何难!”
“哼!祝你好运!”她不再挣扎。
阿叶嫂和女徒弟麻利地替她穿上婚纱。她对着镜子皱起了眉:水母状的白色连衣裙自胸部向下延展,在身后拖出一条恶心的尾巴;窄小的白手套紧紧啃噬皮肤,一直撕咬至上臂;透明的头纱犹如坠落的天幕,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对于所有女人而言,婚纱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不仅象征着少女时代的完结,更拉开了新生活的序幕。可是,韩江此时举步维艰,就算穿上全世界最漂亮的衣服,也不能让她的心里好受多少。
新娘步履沉缓地踏上通往塔顶的旋转楼梯。铁甲武士一前一后,就像两块铁板,紧紧压榨着她的活动空间。石梯盘旋而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气喘吁吁,越爬越吃力,脚下就像拖着两个沉重的铁球。
这哪是去结婚呀?简直就是上刑场。有好几次,她不小心踩到裙角,险些向后摔下去。可两块铁板依旧不为所动,押送着可怜的新娘,一步不停地往高处走。
不知爬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顶端的楼梯间。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墙上的铁门,门洞内一片血红。是错觉吗?她手搭凉棚,心中竟生出了疑问:为什么代表着光明和希望的阳光竟会如此刺眼。后面的士兵催促着,她只好挪着酸痛的双腿跨出门外。
婚礼即将在塔顶的白杏大厅举行。这座大厅视野开阔,气势恢宏,举目望去,谷地的风光尽收眼底,头上是一望无际的苍穹。圆形的平台被五片巨石花瓣包围,中间矗立着花蕊状的黄铜雕塑。可在韩江看来,这些盛开的石头花瓣有如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既丑陋又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准备仓促,除了临时搭建的圣坛,一座木制讲台和一条红毯外,其他的装饰摆设一样也没有,婚礼会场看上去有些生硬和冷清。前来观礼的宾客并不多,他们站在圣坛下围成一圈,互相交头接耳。这些人有的是康家的子侄亲戚,有的是连石城的臣属,而新娘的家人却一个也没来。
难道我注定要独行?韩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父亲,哥哥,请原谅我!
一名长发歌手奏响了手里的银琴,现场的气氛随即活跃起来。他围着会场又唱又跳,两只眼睛好像会说话的火焰,歌喉如锋利的镰刀,在人群中收获一片片喜悦的欢笑。
两名士兵完成使命后,退回了身后的楼梯。四名手执长矛的士兵立刻走上前来,将新娘团团围住。他们身着重甲,头戴全覆面钢盔,外罩绣着一花杏纹的白色长衫。
韩江脚下一阵酥软,险些向前扑倒下去。多亏了身边那名好心的士兵,她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那名士兵将她搀扶起来,礼貌地交到康城爵士的手上。
“您真美!美得就像一朵花!”康城爵士称赞道。作为临时监护人,他挽起了她的手,一同步入那条通往仪式的红毯。
“我受够了这该死的花!”她并不领情,而是在心里祷告。天神呀!赐我一双白鹭的翅膀吧!我要飞翔,飞向远方。
红毯两侧站立着两排修女,身上的黑袍子磨退了色,脸上挂着复杂的神情。她们与韩江一同被强盗掳掠,又一同做了连石城的俘虏,如今作为观礼嘉宾,不能不说是一种无奈的巧合。她们手捧花瓣,不停地向空中抛撒,在歌手的伴奏下,共同演唱着明快的婚礼进行曲。
韩江用目光一一回敬。从她们的眼神中,她读出了唏嘘和怜悯。
嘉宾们欢欢喜喜,围聚在红毯周围,为她献上掌声和祝福。从他们的脸上,她读出的是无耻和冷酷。
身着蓝色礼服的新郎站在讲台前,紧张地搓握手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脸上的讨厌表情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块皮眼罩就像一块恶臭的烂疮,引得韩江作呕连连。
“我的新娘,你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璀璨!能娶到你,我这辈子都了无遗憾啦!”新郎激动地牵过新娘,痴情的模样引得周围一阵起哄。
而你,丑陋得就像一只癞蛤蟆。“谢谢你!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烈日当空,微风轻拂。在亲友们的祝福下,新郎在左,新娘在右,两人缓缓向讲台走去。
“孩子,愿万能的天神赐福于你们。”
法兰修士身穿一袭黑色的长袍,头上多了一顶暗红色的小毡帽,胸前的圣门吊坠发出耀眼的光芒。他一脸哀怒,眉头紧皱,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主持婚礼,倒像是个葬礼的司仪。灵珠院长也穿上了崭新的袍子,立于修士右侧,脸上的神情就像败谢的百合花。修士将圣水洒向新人的头顶,结婚仪式正式开始。
“天神啊!这对新人来到您的面前,即将发下神圣的誓言。”法兰修士庄严宣布:
“他,连石城的康威爵士,一生真诚,严守骑士的信条,更有着高洁的品质。请您不吝恩宠,将荣耀和光辉赐予他。”
“她,白鹭城的韩江郡主,雍容美丽,恪守女子的贞洁,更有着非凡的智慧。请你不吝恩宠,将平安和幸福赐予她。”
“新人们,你们即将走入神圣的婚姻殿堂。从今以后,你们要互敬互爱,互信互助;无论顺境逆境,皆携手以共;无论生老病死,皆不离不弃。”
“新郎!请许下你的誓言!你是否愿意娶韩江小姐为妻?”
康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正了正身子,双手扶着韩江的肩膀问道:“我美丽的星辰!嫁给我,你不后悔吗?”
“新郎!请你不要破坏仪式,自作主张!”法兰修士严厉地提醒道。
“回答我!”他望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了少见的温柔。
“不后悔!”愿天神原谅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她用平板的声音回答道。
“我这人有个优点,凡是欠下的债,一定会加倍偿还。谁对我好,我就让他恩荣备至;谁要是背叛我,我会令他生不如死。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后悔?”
“绝不后悔!”
“好!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妻子。”他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紧跟着把脸贴过去,在她的双唇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后悔的人一定是你!她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热烈的鼓噪。阿晴夫人扬起了眉毛,眼神里多了一份赞许之色;阿琳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双手使劲鼓掌;康城爵士虽有些心酸,却还是把赞赏的口哨送给了新郎;而其他亲朋好友无不把自己的祝福双手奉上。
另一方面,新娘的阵营则呈现出一片哀鸿之色。阿聪站在人群外,咬牙切齿,右脚狠狠地朝地板跺去;法兰修士捂着额头,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灵珠院长双目紧闭,摆出搭手礼,默默在心中祈祷;而修女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掩面而泣,有的干脆背过身去,不忍继续目睹这场闹剧。
真恶心!韩江轻轻推开新郎。“婚礼可以继续了吗?”
“请大家安静!安静!”为了让仪式进行下去,法兰修士不得不拍着桌子,大声嚷道。
“新郎!你是否愿意娶韩江小姐为妻?”
“我愿意!”
“新娘!你是否愿意嫁给康威先生?”
“愿意!”
“在婚约即将缔成之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各位,有没有人反对他们的结合?”
众人一片喜色,哪会有反对的声音?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无人有胆量说出来。
“下面,我宣布:你们二人正式。。。。。。”
“我反对!”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响起,让现场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
“我反对!”那名手执长矛的士兵一边走向讲台,一边从容地喊道。
是他?那人正是刚才给韩江搭了把手的士兵。为什么?她的心里涌起了巨大的疑问。
“请说出你的理由!”法兰修士道。
“第一,连石城作为白鹭伯爵的封臣,不仅没有尽到忠诚的义务,反而擅自囚禁了阿江郡主,这是背叛者的行径。第二,康家逼迫阿江郡主答应婚事,这样的举动有违天神的教义,通过这种方式缔结的婚姻是无效的。第三,康威爵士虽是连石城的继承人,可其人阴险残暴,卑鄙无耻,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更何况他还是个瞎了眼的残废!阿江郡主怎么能嫁给这样的混蛋呢?”
康威一时怒不可遏,挺着双拳冲了上去,却被那名士兵轻巧地闪过,后脑勺上还挨了一记闷棍。士兵用长矛将人群驱退,走过去抓起韩江的手,慢慢向墙边退去。
“把他给我拿下!”阿晴夫人大喝道。
三名士兵领命上前,纷纷挺着长矛,合力向对手刺过去。谁知兵刃交击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道由对面反弹过来,将他们手上的长矛全都震脱了手。
康城爵士见势不妙,赶紧指挥手下的骑士朝兵器架奔去。骑士们取了剑,拔剑在手,然后向那名士兵逼了上去。
“全都给我退下!谁要是敢上前,我就杀了郡主!”士兵把矛尖对准了韩江的下颚。
“放开郡主的话,我就饶你一命。要是敢伤害郡主,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康城爵士厉声说道。
“退后!退后!否则我真的要动手啦!”
“不!放开她!你想要什么,我通通赏给你!”康威由怒转哀,苦苦哀求道。
“我要你放我们走!能答应吗?”
“不!她是我的妻子,不能跟你走!”
“既然不放,我就不能把她交给你!”
“你究竟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只是某人,任何人,你无需知道我的身份!退后!退后!”
他稍稍用力,韩江的脖子立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潺潺地滴在了白色的婚纱上。
这时,一阵邪风猛然刮过,掀飞了韩江头上的纱巾。她面露机警之色,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你是谁?”韩江小声问道。
“你的朋友!”
“我没听过你的声音。”
“迷雾重重,真相蒙蒙。何必纠结那些虚伪的表象。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一定是天神的使者!”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朝阿聪招了个手,继续向绝壁边退去。
韩江眼含热泪,向人群挥手告别。
法兰修士,你是颠覆传统的智者,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实现心中所愿!
繁花修女,为了孩子,为了法兰修士,你一定要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灵珠院长,照顾好这群姐妹,照顾好自己,找一片净土,重新再来!
为了不引起连石城的猜忌,她把这些话按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抓住我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开!”
他们三人手手紧握,咕咚一声,跳向了绝壁下的万丈深渊。
狂风猛烈地拍打着韩江的身体,让她几乎无法睁眼。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恐惧就像铁钳一样狠狠地揪着她的心。
忽然,一阵白光闪过。
狂风消失了,深渊也没了踪影。她感到自己生出了一对翅膀,就像白鹭一样,遨游蓝天,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