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骄阳下的国王大街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好一派热闹的繁荣景象。七月末的暑气渐渐吞噬了清凉的尾巴,进入八月后,王都将迎来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
“进去吧!”
庞严回望来时的窄巷,确认无人跟踪后,便向身后的顾准爵士招手示意。自从和影子打过了交道,他的内心便多了一分被人窥视的压迫感。影子见缝插针,无孔不入,他不得不时时小心戒备。
他又回到了这里。在那个王都的雨夜,他怀揣着私心,握着光剑,带领同伴们来到此处。当时,徐文易中箭受伤,躺在屋子一角,却对他给予了莫大的支持。李信半信半疑,差一点就行将放弃。如果没有张呈云和他那诡异的故事,他可能仍旧摸不到影子的踪迹。
此番白光队立下大功,不仅侦破了三起杀害商人的凶案,更是粉碎了一场针对元玠王子的惊天大阴谋。王子是慷慨的,他将王都二十里外的五个村庄作为领地赐予了白光队。同时,王子也是冷酷无情的,为了捉拿元琰的残党,他在王都里掀起了一场血色的风暴。
当元玘王子拿着国王的旨意回到赤帽馆,并当众宣读赏赐决定时,队员们无不欢呼雀跃、欣喜若狂。李信带头向王子表达了谢意,并借机提出了想要置办一批铠甲的请求。元玠王子不仅欣然点头,照单全收,还额外给他们加了码。他承诺亲自出面张罗,为白光队补充更多的新鲜血液。
最高兴的要数力斩五人、立下奇功的柳长敏。王子玠给他的赏赐是五个苏的金币,外加一套崭新的手抄本《洛文骑士名典》。这是一套流通于王公贵族间的典籍,市面上无从销售。书中记载了一千年来几十位赫赫有名的骑士,以及他们匡扶正义、保卫国家的动人故事。这份特别的赏赐并非出自柳长敏的请求,而是那个整天冷嘲热讽的毒喜鹊特意为他争取来的。得到书后,他如获至宝,立即从外面请来一名书童,彻夜为他读书。
可是,对于立下头功的庞严来说,这样的赏赐根本不能令他满意。因为除了十枚金币和一副黑熊皮手套外,他既没有得到心仪的职位,也没有得到想要的权力,一切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要想真正执掌白光队的大权,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进屋后,庞严和顾准把马交给了两名同伴。这间不起眼的屋子已被白光队征用,屋主老韦拿着丰厚的赏钱,欣然前往乡下,安享晚年去了。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其他四户邻居,空出来的房舍被白光队辟作了临时的秘密联络点。屋子的另一侧新开了一扇暗门,门外是一条封闭的夹墙。沿着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往里走,便能从后门进入当街的华新大剧院。
早晨是剧院闭门休息的时段,化妆间里冷冷清清。他们在一名侍者的帮助下换了身行头:庞严套上一件样式普通的浅蓝色短袖杉,深蓝色短裤,皮凉鞋,一顶蓬松的假发,还用黑墨在眼下点了一颗痦子;顾准则挑选了浅粉色上衣,深绿色长裤,配饰铜扣的短靴,为了掩饰一头靓丽的长发,他蒙上了一块酒红色的头巾。
庞严对自己的乔装打扮不置可否,而顾准却乐开了花。他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摆出各种夸张的造型,甚至模仿粗鄙的市井无赖,挖起了鼻孔。墙壁上贴了几张昏黄的演出画报:贵妇与伯爵,骑士与公主,诗人与少女。。。。。。全是偷情的戏码,庞严哼道。在他那片干涸的心田里,没有美女,看不到爱情,只有一把冷冰冰的剑,和一腔复仇的怒火。
出了大门,一阵毒辣的阳光直扑过来,晒在皮肤上,竟有股灼烧的气味。一群满脸污浊、衣衫褴褛的乞丐娃围拢上来,伸手向他们讨钱。庞严从内衣袋里摸出钱袋,把元玠王子赏赐给他的十枚金币全施舍了出去。那群乞丐娃无法理解这些金黄之物的价值,只是面面相觑,疑惑地望着手里的金币。
“阳光会吞了你们的金币!赶快收起来,去吃顿饱的吧!”
庞严打发了乞丐,若无其事地向街边的人行道走去。
“阿严前辈,在下对您的豪爽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顾准赶过来说:“不过,您这给得也太多了点吧!有这些钱,还不如捐给教会,那样才能帮到更多的人呀!”
“这些钱拿着烫手,不如早点散出去。”
“诶哟,这可是王子殿下赏给您的,怎么能说烫手呢?”
“我要的不是金币!”
“那您想要什么?”
庞严哼了一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他们来到一条长约一里的旅馆街,路面上铺着整洁的青石板,路边还建有椭圆形的花坛。两三个醉汉躺在树荫下,报作一团,呼呼大睡;五六个妓女满脸倦容,坐在花间休息;更多的青壮劳力则蹲在花坛边,三五成群,人数众多,他们皆瞪着大眼,渴望能够找到一份糊口的差事。这样的劳力市场还有很多,毕竟王都虽然表面上歌舞升平,可吃不上饭的人却大有人在。
走了一刻钟,庞严已是汗流浃背,头上的假发全湿了,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酸臭。顾准没喷香水,身上的汗味让他苦恼不已。一路上,他都眉头紧锁,抱怨连连。
国王大街中段的十字路口上建有一座圆形的广场,唤作出云花园。虽然规模不及王家广场那般宏大,可花园里有郁郁葱葱的林荫小道,有花团锦簇的拱形花廊,还有清凉宜人的流水喷泉,是一个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由出云花园向东转,便踏上了连接东西两座城门的玉带大道。与国王大街相比,这里的路面窄了不少。街边多为住宅楼,鲜有热闹的商铺。人行道上人流稀少,偶有拉客的马车停靠路边。
顾准一边走,一边叫苦不迭,几次停下来,不愿再往前走。“不如顾辆马车吧!我实在走不动啦!”他蹒跚地走向一张石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别忘了我们的任务!”庞严催促道。
“不敢。没忘。不过,”他喘着粗气,“也得有命走到那里才行呀!碰上这么个糟糕的天气,我实在是没辙啦!”
“好吧,那就休息一会儿。”
庞严看了看四周,一个卖茶水的小贩从身后走来。
“伙计,上这来!”他一展严肃的脸孔,笑着招呼道。
“你们一定是渴了吧!我说这大热天的,要是不能喝上两口冰水,一整天都不会自在。”小贩放下背上的木箱,打开盖子,箱底铺着几块厚厚的冰块。冰块上有几个密封的小木盒,里面盛满了爽口清凉的冰粉。他给庞严和顾准一人盛了一碗。
“果仁太少了,甜味也不够,就连冰块都没有,这叫人怎么吃呀!”顾准喝了一口,连忙放下碗,哼哼唧唧地数落道。
“我说这位白皮小子,你要的东西只有王宫才有,你怎么不上那儿吃去?不吃就拿开,反正这位兄弟给了钱,我也不吃亏。”小贩反唇相讥。
“算了,将就喝吧。”
“伙计,你是从国王大街来的吧?这是要上哪儿去呀?”庞严连喝了两碗冰粉,身上的暑热祛了大半。
“你还不知道呀?今天有大事发生,就在巨龙门内的执法广场。看热闹的人都会往那里去,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呀!”
“你指的是处决人犯吗?”
“今天要处决的人可是大有来头。”小贩凑上前去,小声说道:“听说他们都是二王子殿下的同党。”
“你说这好端端的,二王子殿下为什么要发动叛乱呢?”
“哎!你有所不知,真正谋反的其实是三王子,二王子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哦?这种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坊间早就传开了,就连四五岁的小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二王子殿下品格高尚,对待我们这些穷人也很关照,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再说了,他本来就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有什么必要背叛国王呢?”小贩狐疑地打量起对方来。“怎么,你们是不是刚到王都不久呀?我告诉你们,虽然这些都是事实,可你们千万不能往外说。王都里到处都是三王子的爪牙,要是被他听去了,指不定会落得个砍头的下场。”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小贩走后,庞严感慨道。
“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吧?”顾准一反玩世不恭的态度,眼睛里闪烁出一阵机智的火光。“据我所知,白光队原为天心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铁匠行会。可元玠殿下上台后,白光队立即受到重用,就连元玘殿下也亲自担任代理局长,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反常啦!”
“元玘殿下没将实情告诉你吗?”
“这种话见不得光,不能说。”
“我还以为你是殿下的心腹呢。”
“我并非元玘殿下的人。”
“你不是他推荐来的吗?”
“推荐我的另有其人。”顾准压低了声音。“他吩咐我在暗地里协助您,我从今往后就是您的人。”
“哦!”果不其然。“你的推荐人是谁?”
“新任禁卫军总司令冯延爵士。”
金面人会是他吗?庞严与冯延爵士素未谋面,只知道他担任过元玠的侍卫队长。“你加入白光队来帮我,难道就不觉得委屈吗?你有着无比显赫的家事,理应能谋求到更好的职位。”
“我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处于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继承紫炎城自然是没戏,将来能不能封个城主都不好说。我与赤沙伯爵的小女儿订了亲,虽然他是三沙中最为强大的一支,可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可能连我父亲手下的一等封臣都比不上。为了前途考虑,我接受了冯延大人的建议,决定加入白光队。”
“你可要想清楚了,跟着我不一定会有前途。”
“根据我这些天来的观察,你毫无疑问是白光队里最有本事的一个。”
“多谢夸奖。可我要的是你的誓言!”
“我发誓!”顾准郑重地单膝跪地。“我愿意将一切奉献给您,为了荣誉和信念,至死方休!”
“起来吧!”你将是我的第一枚棋子。“你来王都多久了?”
“我从小就在王都长大,十一岁时加入了禁卫军。”
“那你知道一个脸上带着金面具的人吗?”
“金面具?不知道。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
当他们二人来到执法广场时,已经临近中午。四周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市民,人群接踵摩肩,将东门内的玉带大道挤得水泄不通。在炽热的阳光下,空气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这座广场实在有些名不副实,大小还不及华新剧院的大舞台,位置也相当尴尬,处于城墙和围墙交界的角落里。紧贴墙壁的地方建有一座石砌的亭子,监刑官通常在那里发号施令。围墙背后是臭名昭著的石塔监狱,两根黑色的方塔威严耸立,就像恶魔头上的两支角,因此市民们更愿意称之为“地狱姐妹”。石亭前方是一座木制的高台,台上设置着两排绞刑架。绞架空空荡荡,绞索腐烂发黑,早已不复当年的威风。与老国王不同,新任者更迷恋鲜血的统治。黑色的气味引来了黑色的乌鸦,它们停在黑色的木架上,共同组成了一幅肃杀的黑色画卷。
铛、铛、铛。。。。。。广场上的铜钟敲响了十二下。那不是报时的钟声,而是宣告着犯人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
“看呀!看呀!”
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大家拼命往前挤,额头贴着后脑勺,身体碰撞在一起,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庞严和顾准随波逐流,任由人群将自己往前推。
“秩序!秩序!”
身穿铁甲的士兵用长矛驱赶着越界的市民,许多人的脸上因此挂了彩。
“出来啦!出来啦!”
监狱的铁门向内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四名手执长矛的士兵,王城卫队的司令官孔石坚爵士紧随其后。他神情凝重,身着天蓝色锦缎外衣,披着大红色斗篷。白光队的李信爵士一身黑色制服,与司令官并肩而行。
庞严听见身旁有人议论。
“什么队?你说清楚一点!”
“白光队!白光队!”
“就是那个带领着一群市民大闹星辰街的白光队吗?”
“对!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白光队。”
“你们听说了吗?几天前的暴风雨夜,白光队在昌泰旅店大破叛党,阻止了一场袭击王都的大火。”
“我还听说,他们各个武艺高超,以一当十,将那一屋子的凶徒全数击杀。还有一个叫做黑姑娘的家伙,一人就斩杀了五名敌人,可谓是天下第一剑士!”
“真是一群不好惹的家伙呀!”
司令官的身后是几名蓝衣白裤的军官,其后是一队身配长剑的士兵,以及数名身着黑衫、手捧钢刀的刽子手。队尾,十几名身着囚服的犯人全身被缚,在士兵的押送下缓步前进。他们被拉上高台,双膝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即将踏上人生旅途的终点。
人群中又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讨论。
“他们会被判死刑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拉着父亲的手问道。
“刽子手都准备好了,怎么可能留下活口?”父亲唏嘘地说。
“他们是坏人吗?”
“国王认为他们是坏人,他们就铁定是坏人!”
“小孩,国王不管事,管事的是三王子!”一名头戴草帽的男子说道。“可我告诉你,真正的坏人是三王子,那些犯人都是无辜的。”
“他们太可怜了。”小孩低着头,默默祈祷。
“他们都是叛党,死有余辜!”人群中,一名肥胖的妇女嚷道。
“叛党就该杀!杀光所有的叛党,我们才有好日子过。”胖女人身边的少女随声应和道。
“你们懂什么!二王子一向宅心仁厚,体恤百姓,又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怎么可能是叛党?他是无辜的,所谓的叛逆纯粹是栽赃陷害!”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说话者是一名脸有淤青的壮年男子。“真相再明白不过啦!三王子阴谋杀害了自己的哥哥,逼得老国王让出王座,他才是罪大恶极的背叛者!”
“说得没错!这就是一场恶毒的阴谋,赤裸裸的背叛!”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三王子的出身本来就不清白。他的外公是叛国者,母亲是叛臣之女,这样的血统受到了诅咒,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就是!”大多数人都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为了给外公家报仇,”白发老者继续说,“三王子发动了一场针对白鹭城的战争。他不顾与黑色帝国的战事,却偏要发动一场内战,这样的做法只能满足他一人的私欲,却会将整个王国引向分裂,带向灭亡的深渊。”
“可耻!可耻!”
“你们知道吗?”人群中又有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开口发言。“那个所谓的白光队其实是三王子的爪牙,杀害二王子的罪行都是他们干的!这两日来,他们在王都里大肆搜捕,不按律法,不讲证据,也不管别人有没有罪,只是一味地胡乱抓人。他们想要用恐怖的手段来震慑我们,让我们乖乖服从三王子的统治。他们的用心极其歹毒,目的昭然若揭!兄弟们,姐妹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人们群情激愤,大有一举冲上去劫法场的架势。
“安静!安静!”孔石坚爵士携众人走上石亭,然后对身边的军官吩咐道:“让那群刁民安静一会儿。如果他们不听从命令,就让他们见见血。”
在一阵相互叫骂和推推搡搡中,人群仍旧发泄着怨怒和不满。士兵只得拔出佩剑,亮出长矛,这才让现场安静下来。
“你们想要亲自动手,杀了这群叛党,这样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些人试图颠覆王廷,犯下叛国大罪,实在是罪不容诛!”孔石坚爵士一板一眼地说道。“可是,王国有王国的律法,杀人也要讲究规矩。”他踏上石梯,走到一座方形的讲台上,打开圣旨大声宣布:“以洛文王国及天下臣民的名义,我,王子摄政王元玠,在此宣布你们死刑!”
“不!不!”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向守卫的士兵吐口水,有人投掷石块,甚至有人冲上前去,与士兵扭打起来。在激烈的冲突中,数十名市民头破血流,受伤倒地。一名铁甲武士被多人围殴,手中的长矛也被抢了去。他奋力挣扎,想要站起身来,可一柄锋利的匕首刺穿了铠甲间的脖颈,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庞严被人群裹挟着,前进无望,后退无门,只得用双臂牢牢护住自己的脑袋。顾准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只好紧紧地抱着庞严的后背。
嘘!嘘!两声尖锐的哨声响起,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监狱里冲了出来。他们手持长剑和盾牌,向手无寸铁的市民们杀去。
一个年轻的男子左胸中了一剑,随后吐了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名少年在混乱中被人砍掉了右臂,疼痛使他面目狰狞,嚎啕大哭。又有几名市民被利剑砍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可还没倒上几口气,他们就被数十条腿踩成了血人。
一名犯人想趁乱逃跑,他用身体顶开身后的士兵,然后朝人群跑去。还没跑出几步,他就被一把长剑刺穿了胸膛。其他犯人蠢蠢欲动,纷纷与士兵们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死刑!死刑!”孔石坚爵士怒不可遏,“快动手,把他们全杀了。”
在混乱中,刽子手已然派不上用场。监押的士兵们纷纷抽出佩剑,将一干人犯悉数正法。
“快走!”
庞严撕下伪装,用双拳在人群中开道。顾准紧随其后,将靠过来的人尽数推到。
巨龙门内亮起了火光,有人向执法广场上的木制高台投掷火把。不久,浓烟伴着喊杀声,迅速将广场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