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处境很危险。每个人都想利用你,又都想要你的命。”影子如是说。
究竟谁想利用我,谁又想要我的命呢?庞严坐在病床前苦苦思索。对他而言,身处暗流涌动的漩涡之中,如果不能弄清楚谁是敌人,自己必将陷入极其凶险的境地。
知道他身份的至少有三个人。金面人的身上笼罩着重重迷雾,看似互相合作,实则亦敌亦友,难以令人放心。影子是一团森然可怖的鬼影,表面的态度就已经充满了敌意,暗地里更是包藏祸心,其阴毒的企图昭然若揭。熊岳是唯一没有把话挑明的人,这反而让他成为三人中最危险的一个。以他目前的处境来看,熊岳有些高攀不上,影子又难于把握,唯一能够帮上忙的,就只剩下金面人了。想起金面人那张诡异的金面具,他不禁眉头紧锁。
“那些创造了丰功伟业的强者,无一不是孤家寡人,只要能够为己所用,又何必在乎是敌是友呢?”影子又说。
不错,这世上无一人可以相信,要完成复仇的大业,唯有自己可以依靠。
他正在玩一场千钧一发的危险游戏:要想与魔鬼同行,自己就非得变成魔鬼不可。然而,血统的尊严和质朴的良知无时无刻不在拷问他,只要心生恶念,就会有无数道正义的皮鞭向他抽来,让他遍体鳞伤。他半生颠沛流离,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赖一个个普通人的热心帮助。虽然也曾受人欺压,被人伤害,可一股正义的信念却始钟支撑着他,帮助他战胜困难,逃离危险。如今,他面临着抉择,究竟是亲手毁掉正义的信念,还是继续坚持呢?他的内心无法给出答案。
徐文易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发着高烧。由于手臂上的箭伤处理不当,造成了大面积的感染,加上在雨中折腾了一夜,又与敌人进行了激烈的打斗,所以一时病倒了,情况不容乐观。
庞严想象着,想象着四下无人。他来到徐文易枕边,拿起一个白羽枕头,朝着对方的脸上压了过去。他刚要用力,徐文易那张丑陋而温和的脸庞立刻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是个勇敢的人,救过他的命;他是个和善的人,与同伴们相处融洽;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他能下得去手吗?不,他不能。
转念一想,场景没有变化。他用力地按了下去,脑海里浮现出一幅锦绣蓝图。他是白光队的局长,他是朝廷的重臣,他是手握重兵的元帅,他是大仇得报的英雄。杀人很容易,徐文易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去吧!多带些人手,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老头给我抓回来。我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李信怒气冲冲地对殷未嚷道。
由于殷未请来的医士是个江湖骗子,所以他心里有愧,主动提出了缉拿罪犯的请求。他带着十几名兄弟,前往王都的大街小巷,展开了一场大海捞针似的搜捕行动。
“话说回来,阿易这家伙也太乱来了吧,明知自己身上有伤,还要那么拼命,你说他到底图个啥?”柳长敏摇摇头,面露不解之色。
“姑娘家懂什么!他的这股劲儿就是我们都应该践行的骑士精神。”
“是呀,我不懂什么骑士精神。谁要是让我不爽,我就杀了谁。”
“你这家伙,就会动动嘴皮子。”想到柳长敏击杀五名黑衣人的战绩,李信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要是没有阿易,我们真不一定打得过那两个铁家伙呢!”高旺实事求是地评论道。
“哦?快说来听听!”柳长敏好奇地催促着。
对付重甲,钝兵器往往比利兵器更实在。
当时庞严提着光剑,领着柳长敏和殷未去到楼上,大厅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两名铁甲武士背靠背展开防御阵型,白光队的队员也不敢贸然上前,双方在黑暗中陷入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几束火光由厨房而来。只见徐文易举着几根燃烧的木棍,再次把大厅点亮了。他还从厨房里找来了一把舂饼用的大木棰,试图用这把寒酸的武器来击碎敌人的钢铁防线。他确实做到了,比起铁剑,大木棰的效果出类拔萃。
平心而论,如果是一对一的决斗,敌人的铁剑瞬间便能切断木棰的握柄,使其失去击打能力。可白光队毕竟人多势众,李信从旅馆外招来了五名生力军,战局的态势一下子明朗起来。趁同伴们上前围攻之际,徐文易机敏地从暗地里杀出,举着大木棰向铁甲武士的头上砸去。只听咚的一声,钢质的头盔完好无损,可里面的头颅已然是轰然碎裂,七窍流血。徐文易故技重施,又击倒了另一名铁甲武士。就在敌人相继倒地之时,他自己终因体力不济,晕了过去。
“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大丈夫呀!”柳长敏赞叹道。他拍了拍徐文易的腿,说:“平时看你和和气气,老实巴交的,以为你很好欺负,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能有如此厉害的表现,真他妈好样的!我对你是另眼相看啦!”
“你的表现也不赖,值得表扬。到时候,我会请元玘殿下为你论功行赏的。”李信淡淡地说。
“殿下他人呢?”庞严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出这个问题了。
“今早,联络官已经去找他了,可现在都下午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像他这样消极怠工,神龙见首不见尾,还不如把位置空出来,让别人干呢!”李信气哼哼地说。
“你觉得谁干合适呢?”庞严不怀好意地问道。
“我们白光队,当然应该由我们自己的兄弟说了算。你们说是不是?”
“是!”
“就是!就是!”
众人没多想,纷纷点头称是。
“你们觉得谁应该当老大呀?”李信接着问道。
“哼!你要是想当老大,就明说了吧!何必在这儿弯弯绕?”柳长敏直言不讳地说:“不怕告诉你,最让我看不顺眼的人就是你。平时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可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就连阿严都比你强。如果选老大的话,我绝对不会选你!”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意识道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全都不愿意再发表意见。
“阿严,你怎么看?”李信把目光对准了庞严。
“他的话只能代表他个人的想法。要我说嘛。。。。。。”庞严环顾左右,故意卖了个关子。
“你想选谁?说呀!”
“依我看,这件事情我们谁都做不了主。我们不再是那个混迹江湖的天心会了,而是国王座下直属的白光队。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应该遵循朝廷的指令,怎么能自行其是呢?再说啦,我们的老大是秦和局长呀,我们怎么能在他外出的时候,私下搞起小动作来呢?阿信,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给我们换个别的吧!”
“呵呵!说的是呀,我们哪有资格选什么老大呢?走啦!走啦!我还得去找咱们的代理局长大人。我要当面问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奖赏我们。”
众人纷纷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庞严,以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徐文易。
到底怎样才能坐上白光队的头把交椅呢?他在心里盘算着。刚才的一番讲话,虽然说得义正词严,可词句间却夹带着他自己的算计。如果真有什么选举,以他的资历和威望而论,肯定不是李信的对手,就连徐文易也赶不上,更别说还有个深孚众望的秦和局长了。想来想去,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来自朝廷的任命。可是,要做到这点,又谈何容易呢?
他走到徐文易枕边,把手伸了过去。
他会对我构成威胁吗?还是会成为我的帮手?
他把手收了回来,转身离开。
面对熟悉的人,我果然下不了手。
可要是面对陌生人呢?
张呈云由三楼的住处搬到了四楼,房间也比原来那间宽敞了许多。他在窗台边搭起一个小木架,养了些盆栽的小花,聊以打发时间。
“阿严来啦!快来看看我新做的面具。”他开怀大笑,扭曲的半张脸微微抽搐,表情看上去泾渭分明。他做着木匠活,在一块椭圆形的木头上磨磨打打,手艺相当纯熟。
“堂堂的王宫侍卫队长,竟然躲在这里搞些小玩意,你不觉得汗颜吗?”庞严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他来到茶几前坐下,目光在茶罐上流连,忍不住又问道:“你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些茶叶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哟!这些都是阿柳夫人偷偷送给我的。我每晚都会到厨房跟厨娘们聊聊天,给她们讲讲故事。她们很喜欢我的故事,所以对于这点小小的要求,当然是有求必应啦!”他在庞严对面坐下,仍拿着锉刀,右手在面具上刀耕不辍。
“你这人真是有趣!弄那个木头面具干嘛?”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容易吓到人的。特别是在晚上,冷不丁地从阴影里出来,别人还以为碰见鬼了呢!不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被吓过,天黑的时候根本不敢照镜子。”
庞严要过那块木头,仔细端详起来。面具有了个雏形,具体的形状也大致清晰,可细节上仍需细细雕琢。就像我的计划一样。“你很在乎自己的相貌吗?”
“其实我长得挺标志的。”张呈云炫耀似的摸了摸完好的左脸。“我从小在一个花团锦簇的环境里长大,母亲生得俊,父亲也是个爱美之人,所以臭美的心,我多少还是有的。不过说来奇怪,只有在比我更英俊的人面前,我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相貌,其他场合倒不是十分介意。”
“在我这张老脸面前,这副面具就显得多余啦!”
“现在无论是在谁面前,我都只剩下自惭形秽的份啦。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今年到底多大年纪?”
“三十。”
“三十岁?我没听错吧?虽然早有想到,可真正听你说出来,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的头发和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生过什么大病?”张呈云很有表演天赋,每个表情都演绎得活灵活现。可如果那些表情都是真的,他这个人就太没城府了。
“身体上健健康康。实在要说,就算是得了一种心病吧!”庞严不动声色,脸上始钟维持着面具一般的表情。
“这病可不好治,就像我的脸。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没脸见人。”
你只是个工具。“骑士以甲为身,以剑为脸,何必要纠结于面上那块皮呢?”
“你不是又想来跟我作一番游说吧?我说过很多次,我再也不会拿起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的心早就死了。“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如果你不去,我们绝对不可能找到昌泰旅店。”
“那里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而且我对‘昌泰’二字也极为敏感。昨晚我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大伙都在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所以就忍不住打听了一下。既然你们救了我,于我有恩,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啦!”
“这也不能袖手旁观,那也不能袖手旁观,我看你的决心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坚定。”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留下来帮你。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儿善心的话,就帮我把我的妻儿接过来。我将对您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有什么用?能帮到我什么?“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听人说,你不过是个新人而已,只是碰巧参加了那晚的行动,便幸运地受封为骑士,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历史的车轮要由谁来驱动呢?”
“历史本来就是混沌不堪、真假难辨的,谁能成为胜利者,就由谁来驱动。”
“按你的说法,我想成为胜利者,所以我不能满足。”
“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这东西,放在肚子里叫理想,说出来就成了痴心妄想。”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的答案永远不会改变。你要是不肯帮我,我也没辙。至少我还能使得动剑,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啦!”张呈云怒而起身,向窗台走去。
上钩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庞严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脸上写满了惆怅的神情。
“不管容不容易,都不关你的事!现在请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愤怒吧!愤怒吧!“你知道吗?元玠殿下将你定性为元琰一党,同属叛逆之罪,你的妻儿现在都被关押在石塔监狱里,性命危在旦夕。”
“什么?”他一脸惊惧,烧伤的右脸蜷成一团,就像带着一副魔鬼的面具。“你上次不是说要把他们接过来,让我们一家团聚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当时你正在养病,情绪很不稳定,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只能瞒着你。”
张呈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垮了,全身颤抖,瘫软地坐倒在椅子上。
“你别着急。我在王城卫队和石塔监狱都有些门路,早前已经上下打点过了。”庞严蹲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小声说道:“过几天,我的人会领着几个冒牌货进去,偷偷将你的妻儿置换出来,然后再想办法带他们出城。一旦计划成功,你便可以出城与他们相会。到那时,你想去哪里都行,想要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再也不会有人阻拦你了。”
“可那几个假冒的人怎么办?他们不会受到牵连吗?”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庞严见他仍有疑虑,只好接着说:“别担心,监狱里的事从来就是一笔糊涂账,今天死了谁,明天不见了谁,根本无人过问。等你们安全逃离后,我再让人把他们放出来。”
张呈云的心境犹如翻滚的海浪,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此时,他早已失去了清晰的判断力,竟对庞严的一套说辞毫不怀疑。他沉吟半晌,才把最后一个问题说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天神不该待你如此不公。你不是说我不配谈荣誉吗?这就是我想要追求的荣誉!”
出了房间,庞严虽然松了一口气,可内心却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刚才那个人是我吗?叔叔曾经教导过,诚实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品质。可是,看看我现在都成了什么!
形势已经容不得他继续犹豫下去,殷红的诅咒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奋勇向前。他就像一只离弦之箭,早已不能回头。
他下楼来到马厩旁的鸟舍。鸟舍由木板装订而成,仅有卧室般大小。靠近厨房的一侧开着一扇小门,面对院子的一侧则搭建着一块用来起降的平台。负责管理鸟舍的老曾上街买东西去了,屋子里空无一人。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有人进来,铁笼里的银雀纷纷拍打翅膀,弄出一阵扑哧扑哧的响动。他从中取出一只,停在手臂上,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银灰色的鸟羽。
“想取我的命?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吧!”
他从身上取出一颗银灰色的魔法玉,这是金面人留给他的。
“银色对银色,好兆头!”
他把魔玉放在鸟腿的信槽里,然后走到屋外,奋力一挥,将银色的消息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