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一阵哆嗦,畏惧地离开窗台。这里虽是连石城的客房,却像极了那间关押姑姑的囚室。儿时的记忆如同画板上的色彩,既绚丽多姿,又真假难辨。可对于韩江来说,姑姑的不幸遭遇却给她的童年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阴影。
她不是一位标志的美人,面如满月,脸上无论哪块五官,都比寻常女子生得更粗犷一些。由于从小跟随祖父在军营长大,她天性中的豪迈被极大地激发出来,行事做派都很有男子的风格。听父亲说,那会儿修建白鹭城的时候,她就常常穿着工匠的衣服,领着一群不知是从哪里招来的农民小弟,在工地上敲敲打打,干得热火朝天。
虽然性格外向,可她对于自己的婚事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谨慎。早先在禁卫军时,她就曾多次拒绝过年轻军官的求婚。祖父认为她当时的年纪还小(其实她比父亲整整大上三岁),打算过几年再替她张罗。后来白鹭城建成后,她已经是个二十岁出头的老姑娘了。面对纷至沓来的贵族求婚者,她的态度仍旧是拒不接受。
就在大家以为她要孑然一身,一辈子做个老姑娘的时候,一名来自王都的吟游诗人却意外地虏获了她的芳心。他们的结合当然不为世人所接纳,更是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可是,出于对爱情的渴望,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至亲骨肉,离开了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白鹭城。
在消失的那几年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当她再次孤身回到白鹭城时,已是一位满脸沧桑、暮气沉沉的中年妇女了。身体上的伤痛尚可慢慢恢复,可心灵上的创伤却永远难以弥合。她选择了沉默,在无声的寂静中默默隐忍,直至彻底疯狂。
平心而论,她发疯的方式并不招人讨厌,除了不能照顾自己外,并没有惹出过多大的麻烦。相反的,她没日没夜地歌唱,为城堡里的人带去了别样的悲欢离合,也让少时的韩江领略到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呼啸的狂风掩盖了动情的歌声,也最终吹息了虚妄的生命之烛。
此刻,韩江害怕的不是敌人,不是阴谋,甚至不是血淋淋的利刃,莫名的孤独感和力不从心的虚弱感才是令她恐惧的原因。她害怕像姑姑一样,一个人被关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直至终老。她想念父亲,想念哥哥,甚至幻想忽然出现的绿野骑士,他穿着树叶般潇洒的羽衣,从天而降,将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然而现实却令人失望。房门打开了,走进来的并非绿野骑士,而是三位女士和一名女孩,还有一名年老的女仆。韩江抬眼望去,一股厌恶之情油然而生,甚至盖过了对孤独的恐惧。
“郡主小姐,见到您十分荣幸!”阿晴夫人生硬地亲吻了韩江的双手。
她是康威男爵的母亲,来自雪峰堡的华家,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乌黑硬直,下巴像冰峭一样令人生畏,还生了一双好斗的三角眼。韩江跟她打过多次交道,早就领教过了这位冰山美人的厉害。
“夫人,您好!请代我向康城爵士大人道个谢。”如果不是“铁莲花”康城爵士出手相救,韩江恐怕已经失去了清白的处子之身。
“提他干嘛?那朵莲花再好看,也终将会化作池塘里的一滩烂泥。何必跟烂泥道谢呢?”
想起这叔嫂二人不和的传言,韩江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听说康城爵士担任了连石城的代理城主,于情于礼,我都应该向他当面道谢。”
“会的,那个浪荡子比我还猴急,你只管等着吧!你们快过来,向郡主小姐问个好!”
她向韩江一一引荐:两位女儿中,貌若修竹,冷若冰霜的是康纨小姐,她看上去十五六岁,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目光凄凉,有一股修女的气质;妹妹康绮不到十岁,面露天真,身上的蛋糕裙金光熠熠,正好映衬了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表姐许如真女士面相丑恶,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嘴巴一边高一边低,说起话来一句重一句轻,像是被恶鬼吸去了半身的魂魄。
“郡主,郡主,哥哥说您很会打浮球,能不能教教我?”康绮小姐昂着小脸,兴匆匆地问道。
“不许胡说!打球是女儿家应该干的事吗?淑女就该有个淑女的样子,否则跟那些强盗的姘妇有什么分别。你的女红活要是再赶不上几位姐姐,我就把甜食给你断了。”阿晴夫人假模假式地教训着小女儿,话里的辛辣讽刺却全是说给韩江听的。“不知你对我们这里的招待是否还满意呢?”
“比起这间屋子,我更愿意跟我的朋友待在一块儿。”
“朋友?如果你指的是那些神眼会的强盗,我倒是很乐意成全你。”
“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和我一同进城的修女都是圣洁的神职人员,请你把他们放了吧!”韩江默默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
“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不过,猎物还没到手,怎么能把猎狗给放走呢?”对于自己的敌视态度,她几乎毫不掩饰。
“猎物?难道我不是你的猎物吗?”
阿晴夫人冷笑一声,眼神里的凶残和贪婪让韩江感到不寒而栗。
“郡主,你真是太可怜了!我让阿桂嫂给您准备了衣服,请您换上吧!”
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粗布长裙,韩江有些羞愧难当。她强作镇定,命令道:“我要更衣,请你们出去!”
“这里不是白鹭城,由不得你做主!”阿晴夫人干脆地顶了回去。
“真是放肆!我是白鹭伯爵的千金,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请你好好照照镜子吧!就连乡下的农妇都比你端庄,你还配跟我谈什么礼仪?到底换,还是不换?”
“不换!”
“你就等着后悔吧!进来!”
一声令下,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快叫他们出去!”韩江惊恐地连连后退。
“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却不珍惜,还想跟我摆什么郡主的臭架子!要不是我那个有眼无珠的儿子非要想着把你弄到手,我现在就让人抠了你的眼珠!”
“妈妈!她太可怜了!”康绮小姐有些害怕,瑟缩地依偎在母亲身后。
“你懂什么!一个女人要是不懂得保护自己,就跟她一个下场。”
对于母亲特意安排的剧目,康纨不忍目睹,悄然背过身去。许如真女士则兴致勃勃,手舞足蹈,恨不能亲自动手。
“放开我!”韩江无助地叫喊着,嘶哑的声音如同待宰的羔羊,凄凉而绝望,却换不来任何人的怜悯。士兵将她按在床上,然后粗暴地把那最后的遮羞布一块一块撕扯下来。布条碎裂的声音犹如钢锯,一下一下地切割着她惊恐的灵魂。滚烫的泪水不争气地滴了下来,落在一丝不挂的胸膛上,最终被冰凉的肌肤所吞噬。
“不能哭!眼泪是敌人的军功章!”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声音,坚毅,刚强,像春天一样温暖。
她从没听过这个声音,却隐隐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温度。母亲,是您吗?
“站起来!”
这太屈辱了,我做不到。
“昂着头!”
我害怕,我并不像您想的那样坚强。
“面对他!”
我谁也不敢面对。
“难道你忘记阿静公主了吗?”
她没忘。
第二王朝的文静公主一生戎马,勇武不让须眉,为王国的安全稳定立下过汗马功劳,更是为百姓所敬仰的“桃花骑士”。她曾被白皮肤的得亚尔人俘虏,在敌国的土地上度过了长达八年的囚徒时光。在被俘期间,她惨遭蹂躏,受尽屈辱,甚至还为敌方的首领生下过两个孽种。没有人知道,当时深陷敌营的女英雄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从结果上看,她至少没有放弃过希望。有一次,趁双方举行停战谈判之际,她秘密联络来自祖国的使者,偷偷藏在行李箱中,一路历尽千难万险,才得以逃了回去。在此后的日子里,她重整旗鼓,多次领兵出征,最终亲手击败了仇敌得亚尔人。
您是让我学习忍辱负重的阿静公主吗?
“你是我的孩子,更是阿静公主的血脉,这种精神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
真的吗?我应该怎么做?
“不要忘记信念!相信天赋,相信自己!”
母亲,谢谢您!她抹掉眼泪,不再迷茫。
“你们两个可以退下了!我想郡主一定想明白了!”阿晴夫人在讥笑,眼睛如同洁白的雪顶,发射出一道刺眼的寒光。
在老仆阿桂嫂的帮助下,韩江终于把衣裙穿戴完毕。她来到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脸上的血色渐渐恢复,眉宇间的神彩也坚定了许多。从自己的身上,她看到了阿静公主,看到了母亲,更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透过镜子,她还注意到周围的几位女士正向自己投来审视的目光。细看之下,她身上的这条新裙子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裙子采用渐变的颜色,由上及下,依次经过淡粉、粉紫、紫红、鲜红,最后终于庄重的酒红色。这样的搭配不仅新颖,更能极好地衬托出女子窈窕的身段。袖子的造型是前所未见的荷叶形,宽大的袖口与巨大的裙摆交相呼应,不致让人产生头轻脚重的违和感。前胸上装饰着上百朵小巧玲珑、样式不一的丝绒绢花,其奢华和繁缛的程度都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这裙子是今年最受欢迎的款式,我托了关系,花了大价钱,再等上两个月的时间,才让人从王都带回来两条。另一条我送给了白河城的阿露夫人,这条我还没穿过呢。你觉得美吗?”
“美,美得无法动弹。”
“呵呵!看来您跟我这个顽劣的小女儿一样,不爱穿漂亮裙子,倒喜欢光着屁股到处乱跑。”
面对冷嘲热讽,韩江倒也不生气,她转了个圈,然后向阿晴夫人行了个屈膝礼。“你要我穿成这样,难道是为了赴宴吗?”
“你果然聪慧过人,一眼就看穿了我这老太婆的用心。请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悉听尊便。”
在那两名士兵的护送下,韩江面色如常,旁若无人地登上了长长的旋转楼梯,来到一座位于高层的户外花园。从远处眺望时,连石城的圆形主塔就像一根密实的白色蜡烛,可一旦身临其中,白塔的魅力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石塔外建有一条盘旋而上的白色石梯,一直延伸至塔顶的白石花瓣。楼梯的外侧是齐腰高的铁质扶手,绝壁下的万丈悬崖抬眼可见。韩江早前曾听人说过,凡是连石城的领民,无论他犯下多大的罪过,只要能顺石梯而上,安全抵达塔顶,就可以得到赦免。要是我能爬上去,他们会不会放了我呢?虽然这个方法值得一试,可韩江还是庆幸自己没有走上这条绝路。
塔身并非铁板一块,每隔几层,就会修建一个镂空的户外平台。平台以透明玻璃为外墙,内部建有花园、餐厅、茶室或书房,这些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的空中楼阁为主人的生活增添了一抹别样的情调。
“阿江小姐,您好吗!”康威爵士深情款款地向韩江走来。他身着华贵的礼服,头发梳得铮亮,一只独眼喜上单眉,另一只瞎眼被棕色的牛皮罩遮盖,虽然俊气有所折损,可蛮霸之气却更胜从前。
韩江没有接话,而是冷漠地把手伸了过去。这样的会面早已被她猜到,在来的路上,她就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应对之法。男人是种奇怪的动物,对于自己能够掌握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却愿意为虚无缥缈的幻想奋不顾身。她虽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可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她,要想控制住男人的心,就不能一味委曲求全,营造一种若即若离的假象,才能彻底将他征服。
“您真美啊!”康威欣喜地留下一吻,“请坐!我知道您喜欢点心,所以特意命人为您准备了一些,请您尝尝!”
“我只喜欢伊阳郡的点心。”她撅起了傲娇的嘴唇。
“这好办,我立刻让人去伊阳郡,雇一位点心师傅回来。现在请您将就一下!”
韩江拿起一块柿饼,咬了一口,随即吐掉。“我父亲是堂堂的白鹭伯爵大人,怎么可以将就?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小贵族,根本就不配与我平起平坐。”
“我是连石城的继承人!”他有些生气。
“哼!你那个继承人的身份,是你母亲用身体和毒药换来的!”
啪!他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对不起,打疼你了吗?”手才刚刚落下,他心里便涌起了悔意。
“对待女士,你只会用‘执法者’的方式吗?”
“对待敌人,当然不能心慈手软。可是对待像您这样的美人,我哪里能下得去手呢!”他毫无廉耻地说道。
“那我究竟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呢?”
“呵呵,您永远都是我最尊敬的郡主小姐!”
“那我问你,你们连石城为什么不出兵援助白鹭城,难道你们想要叛变吗?”
“您好好瞧瞧!”他掀起了眼罩,露出一条触目惊心地粉色疤痕。“您自己不是也亲身体验过了吗?这一带的盗匪实在过于猖獗,要是不能把他们消灭殆尽,不仅我们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就连这座城堡都会有危险。可谁知道偏偏在这种时候,北方的大军打了过来,我们实在是力不从心呀!”
“你的心里恐怕不是这样想的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向您保证!”
“我要的保证是,你立刻出兵支援白鹭城。”
他不屑地笑了。
“你想跟我谈条件?”
“人们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我们这些身为领主的,又何尝不是呢?只是有些大人过于虚伪,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罢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能满足你。只是。。。。。。”
“只是什么?”他连忙追问。
“只是你们康家一向言而无信,两面三刀,我信不过你们。”
“只要您肯答应,我一定会立刻出兵!”
“你说的话能算数吗?别忘了,现在连石城的代理城主可是你的叔叔呀!他不一定会听你的。”
“嗤!他不过是一条冲锋在前的猎狗,整座连石城仍旧掌握在我和母亲的手里。”
“为什么你要打我的主意?如果不是遭此变故,你连我的裙边都不可能摸到。”
“我对您是一见倾心。不管您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打心里讨厌你。就算现在,也是一样。”
“我亲爱的郡主小姐,您真会伤我的心!等我们成婚后,或许你就会对我有所改观。”
“我还没答应你呢!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对于连石城来说,也许投靠王室才是更好的选择。我们韩家已经被王廷定性为叛逆,形势危急,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选择我呢?”
“这是一个痴情男人的一片真心,您难道毫无体会吗?”
“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叫人恶心。”
“噢!”他摆出一副伤心的神情。
“如果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就会满足你的愿望。”
“请说!”
“第一,你必须带上我的信,亲自前往白鹭城,当面向我哥哥宣誓效忠。第二,请你的母亲和妹妹暂时移居白鹭城,直至战争结束,方可回来。第三,你的叔叔对你有极大的威胁,必须想方设法将他除掉。这些条件你都能做到吗?”
“我的心都是您的,又怎么会在乎其他的事!”
“好吧。”
“您答应了?”
“嗯。我答应与你们连石城联姻,希望你也能信守承诺。”
“真的答应了?”他难以置信地拍拍脑袋。
韩江不再回答,脸上洋溢着难以解读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