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院位于白河上游的支流,谷地的边缘地带,与迷雾重重的白森林隔河相望。据院长灵珠修女介绍,每天日出前和日落后,来自河对岸的浓雾都会将这里重重包围,白色的雾气模糊了白色的石墙,以至于世人将她的存在都给遗忘了。
这里不失为一个隐秘的世外之地!韩江暗自庆幸。可她没想过,隐秘也是有代价的。
离开了那座形似堡垒的村子后,他们一路向北赶路。虽然沿途有很多村子,可愿意接纳他们的,却连一座也没有。每个村子几乎都武装了起来,大战在即的势头随处可见。
当晚,他们躲进一个山洞里过夜。没有食物,没有火光,他们忍受着恼人的蝉虫鸟叫,忍受着毒蚊子的肆意攻击,忍受着心里的不安和恐惧,心力交瘁地熬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一阵嘈杂的声音将他们唤醒。还没等他们出去,对方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是由农民组成的巡逻队,一共十一个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操着家伙,均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幸亏法兰修士能言善辩,又懂得人心,几句话交锋下来,便把他们打发走了。经此一闹,大家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好灰头土脸地继续赶路。经过一天的奔波,他们在日落前到达了这里。
一下车,韩江就被眼前的衰败景象吓了一跳。这座修女院看上去并不古老,可由于年久失修,圆形的院墙只剩下一节节残垣断壁,早已失去了防卫的功能。大门残破不堪,仅有左边的门扇苦苦支撑,另外一半早已消失在了时间的角落里,就像小孩子豁口的门牙。
“姐姐,这里为什么这么破旧?”阿聪向后退了一步,一脸失望地说。
“小声点!别叫人家听见了!”其实,她比阿聪更想知道答案。
一般来说,圣礼堂和隐修院都是一个地方最为重要,也最为辉煌的建筑。那里的居民无论贫富,都会倾其所有,再花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来进行建设,就连期间的维护和保养也是一项重大的公共工程。此外,隐修院的背后通常还有地方领主的大力支持,像这座如此破旧的隐修院,真可谓世所罕见。
“这座修女院是由罪臣所建,他们的家族覆灭后,此地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灵珠院长例行公事地解释道。
韩江心中一颤,一股说不出的焦虑忽然涌上心头。这会是白鹭城的结局吗?她在脑中拼命挣扎,却囿于其中,难以逃离。
走入大门,一股萧瑟的气息扑面而来。右边的院墙下残存着一座高塔残骸,旁边的泥地里斜躺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钟,从它的体量和纹饰上看,当年一定精美无比。院子中央建有一座正方形的圣礼堂,外墙上布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墙角被一人高的野草覆盖,给人一种荒凉即逝之感。拱形的大门两侧雕刻着两尊巨大的天使像,可惜石像的头部业已缺失,徒留两段令人唏嘘的残体。礼堂的右翼是修女们居住的二层楼房,左翼则是供贵族女子学习的小型学院。如今没了女学生,院墙也没了,校舍里空空荡荡,宛如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院子中央的古树上坠满了白色的花瓣,可以想见,当年树下应是一派百花争艳的景象。
几名修女正在收拾一间大宿舍,屋内扬起了一片白茫茫的灰尘。韩江赶紧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喷嚏,惹得繁花修女一阵讥笑。更多的修女躲在礼堂门口,远远地望着这群陌生人。她们穿着破旧的灰蓝色长袍,头戴打满补丁的白色头巾,一个个面黄肌瘦,脸上的神情既好奇又羞涩。
“别见怪,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客人来访了!”灵珠院长轻叹道。她长了一张平和的脸,蒙着黑色的头巾,看不出实际年龄。
“客人归客人,老朋友就另当别论啦!”先生说着,脸上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您说的是!”
“我们都饿坏了,劳烦您替我们弄些吃的!”
“请各位移步餐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所谓餐厅,不过是院墙边一间低矮的茅草屋,与周围的石砌建筑相比,简直就像是少女脸上难看的伤疤。然而,对于这群饥不择食的人来说,连吃什么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上哪吃吗?韩江双眼放光,盯着桌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食物,嘴里的唾液翻江倒海,把贵族小姐的教养都给淹没了。同桌的还有十几名修女,她们小声地念诵《兰花经》,祈祷丰衣足食,感谢天神的恩赐。
“各位,请用餐吧!”
灵珠院长的话犹如天使的福音,让韩江感动不已。她啃着干硬的黑面包,竟吃出了点心一般的美味,毕竟饿了一天一夜,挑剔的味蕾也终于学会了妥协。她第一次饱尝了饥饿的感觉,更体会到了食物的来之不易,想起那些被她偷偷丢掉的面包,眼角竟留下了惭愧的泪水。
“姐姐?你。。。。。。”
“少废话!好好吃你的饭!”她宁愿惹人厌恶,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你真凶!”阿聪撅起了嘴,像个受气包。
修女们似乎过惯了清苦的日子,食量都很小,每人不过一两块面包。灵珠院长吃得就更少了,一个新鲜的苹果,几片菜叶,就是她全部的晚餐。晚饭后,她们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与院长一同前往河边散步。不难想象,对于这些克己苦修的修女们来说,这算得上是一项难得的休闲活动。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没有蜡烛,没有火把,地上的影子渐渐拉长,白雾笼罩的黑夜即将来临。
“我看,为了法兰修士,你干脆就留在这儿好了!我怕你哪天饥不择食,非把修士吞了不可。”先生费劲地啃着黑面包,还不忘打趣道。
“哼!瞧他那幅骷髅架子,还不够咱塞牙缝呢!吃他做啥!再说啦,咱虽说是修女,可打死咱也不愿意被关在这座破破烂烂的修女院里!咱要和修士一起云游四方,那多自在呀!”繁花修女吃完了自己碗里的南瓜粥,又把法兰修士的土豆饼抢过来吃了。
“我说,院长还不一定会收留你呢!我敢打赌,用不了几日,你就会把别人准备过冬的粮食全给吃光。”
“咱吃得实在,力气也大呀!看看刚才那几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吧,她们加在一起,也搬不动咱的一根手指头!说到下地干活,咱在村里可是顶梁柱!去年咱一个人就收割完了三家的麦子,你说咱能不能干!”
“你要是真有这么厉害,就去多要些吃的呀!”阿聪故意激她。他有些胆小怕事,不敢直面提出自己的诉求。
“找你的女主人要去,咱才懒得管你呢!”
“哼!净会吹牛!”
“听您刚才和院长说话的语气,你们是朋友吗?”法兰修士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不信任的神色。
“见过几次面。”
“此前您曾到过这里?”
“来过两次。”
“那您一定知道这座修女院的来龙去脉咯?”韩江果然还是无法释怀。
“算起来,这座修女院已经有超过三十年的历史了。”先生慨叹道:“当年国王刚刚即位,世代守护高丘郡的杜氏家族就因为族长的去世而引发了继承人之战。战火不仅波及了整个高丘郡,还把各地的诸侯也牵扯了进去。”
“为什么一个家族的内乱能够引发全天下的动乱呢?”阿聪不解地问道。
“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争抢玉矿的开采权。经过几百年的不断采掘,原本富含魔法玉的金翼山和龙骨山矿脉早已枯竭,只有西北大沙海的腹地还零星分布着一些矿藏。为了防止杜氏一家独大,先王曾颁布法令,规定各大郡守以三年为周期,轮流派人进入矿区开采魔法玉。这个做法看似公平,却隐藏着一个致命的缺陷,正是这个缺陷引发了全面战争。”
“那是怎样的缺陷呢?”韩江问道。
“由于高丘郡地处戈壁荒原,交通十分闭塞,想要穿越茫茫大漠,进入位于沙漠腹地的矿区,就非得有熟悉地利的向导不可。既然是在高丘郡的领地上,杜氏公爵自然成了当时唯一的选择。杜氏公爵利用这个优势,广泛拉拢盟友,在朝堂上攫取高位,在地方上四处结亲,形成了一股足以撼动王权的强大势力。由于长子早亡,老公爵立下遗嘱,将爵位和领地传给长孙,而不是传给其他的儿子,这就为日后的动乱埋下了祸根。
“老公爵死后,年轻的继承人根本无法控制局面。很快,杜汤、杜沐和杜清这三个实力强大的叔叔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到处散布老公爵死于孙子之手的谣言,大造舆论,公然犯上作乱。在为期三个月的攻城战中,叔叔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攻破了城堡,逼死了年轻的公爵。可是,战后的局面仍旧扑朔迷离,一场新的权位争夺战在这三个亲兄弟间打响了。
“当时,天下的诸侯分成了两个阵营。以南苍郡守护和上原郡守护为首的诸侯支持年长的杜汤爵士,以伊阳郡守护和武陵郡守护为首的领主则站在了年纪最小的杜清爵士一边,而以勇武著称的杜沐爵士却没有获得太多的支持,因此最先退出了爵位争夺战。双方在位于高丘郡东南的斜阳古原上摆开阵势,互相进攻,互有胜负,僵持的局面整整维持了一年的时间。
“眼看天下就要分崩离析,年轻的国王必须做出决断。也不知是天神的刻意安排,还是当局者的有意为之,总之,就在敌对双方打得热火朝天,战局趋于白热化的时候,国王的原配夫人,生下了元珪和元琰两位王子的徐王后突然去世,王后的位置十分凑巧地空了出来。国王权衡再三,最终把孽缘的红线抛向了南苍郡的苏氏家族,迎娶了公爵的二女儿,也就是元玠和元玘的母亲,苏王后。
“有了国王和禁卫军的支持,杜汤爵士一方很快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在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决战中击败了对手,迫使对方投降。战后,为了削弱杜氏的力量,国王并没有把公爵的桂冠赏赐给杜汤爵士,而是将高丘郡一分为三,分别赐予了杜氏三兄弟,形成了如今‘三沙共治’的局面。虽然杜汤爵士——也就是后来的赤沙伯爵——多有不服,可各方势力对于这个结果都乐见其成,他也只得忍气吞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韩晃大人作为禁卫军骑兵司令周猛爵士的侍从,参加了那场战争,并且在战斗中极其勇敢,表现优异,获得了广泛的赞誉,由此声明鹊起。”
“可是,你说了这么多,究竟与这间修女院有什么联系呢?”韩江挠挠头。
“联系就发生在苏氏家族的内部。”先生喝了口凉掉的茶水,继续讲述:“当年,王后的人选并非公爵的二女儿,而是年长两岁的大女儿——阿珠郡主。可是,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嫁给国王,无异于飞上金枝变凤凰,不仅自己的地位登峰造极,子孙将来还有可能继承王位。面对巨大的诱惑,二女儿阿玉郡主不惜与自己的姐姐为敌,用外人不知道的卑劣手段构陷阿珠郡主,将她弄得清誉尽损,失去了晋封为后的资格。她自己则如愿以偿,荣登王后的宝座。现在看来,她的结局并没有当初设想的那般圆满,纵使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珠郡主呢?她的结局又是什么?”
“面对流言蜚语,公爵不得不忍痛将阿珠郡主逐出家门。由于爱女心切,他还是送给她一件礼物——这座石砌的修女院。”
“原来是这样!难怪苏氏灭亡后,这里会渐渐荒废了。”韩江转念一想,“难道说,灵珠院长就是当年的阿珠郡主?”
“陈年往事,何必再提呢?”这时,灵珠院长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将她的脸庞照亮。韩江望去,那是一张与世无争、超然物外的脸。
“多谢您的款待!”先生向她点头致谢。
“能得先生光临,我这个老婆子高兴还来不急呢!不知您是否愿意多住几天,也好让我解解闷!”
“我倒是十分乐意,可惜现在我有些要紧的事情,实在是对不住啦!”
“能让您亲自出山,莫不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院长将眼光移向一旁的韩江。经过一番仔细打量,她一语道破了她的身份。“这位是白鹭伯爵的千金吧!长得真俊俏,与当年的阿夏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少女时代,灵珠院长曾与你的母亲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
“哦!”她只是敷衍了一句。毕竟,她对于母亲的印象都是一片空白,又怎么会对这个陌生人产生格外的感触呢?
“姐姐,你就是那个阿。。。。。。阿。。。。。。阿江郡主吗?”阿聪难以置信,一脸惊愕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哦!我果然没有猜错!原来您的身份竟如此高贵!”法兰修士面露满意的神色,显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你们打算上哪里去呢?”院长问道。
“白森林!”
“白森林?为什么?”
“您既然是世外之人,就别挂念这些凡俗之事了!”先生笑道。
“您教训的是!”
其实,韩江心里也明白,如果将元玠的事和盘托出,必会勾起灵珠院长一段痛苦的回忆。不如将过去留在过去,未来交给未来,顾好眼前,这不失为一种开明的智慧。
“这位小姐既然是尊贵的郡主,那敢问您又是什么人?”法兰修士把矛头对准了先生。
“一个乡野老夫。”先生又摆出了一副淡然的脸孔。
“大家都是同路人,你何必瞒着我们呢?”
“我有什么可隐瞒的?”
“那晚,在大火熊熊的骑士庄园里,你曾向我们展示过身轻如羽的法术,如果你不是传说中的鬼怪,那就一定是灵修会的法师!”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你不承认吗?”
“总之,我和灵修会没有任何关系!”
“好!很好!”法兰修士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你们打算去白森林吗?”
“不错!是我们!”
“哦!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分得倒是清楚!”
“你们呢?”
“给我十条命,也不够赔在里面的!”
“白森林怎么了?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还没有咱老娘不敢去的地方!”繁花修女气哼哼地说。
“你这叫不知者无所畏惧!”法兰修士吼道。他清了清嗓子,用决绝的语气说道:“既然这样,你们走你们的路,我们过我们的桥,大家就此别过!”说完,他拉着繁花修女就往外走。
“修士,等一下!”灵珠院长赶紧拦住二人的去路。“这么晚了,你们要往哪里去?”
“哼!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
“外面已经下起了浓雾,要是这个时候走,恐怕会遇上危险。”
“跟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待在一起更危险!”
“先生是高人,才不像你说的这般不堪!”
“谢谢您的晚餐,再见!”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韩江有些愤懑。想想自己为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吃了多少苦,走了多少冤枉路,甚至还把阿鬼折在里面了。他们可倒好,一语不合,便拍拍屁股走人了,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唉!
她一边暗骂忘恩负义的法兰修士,一边又对先生遮遮掩掩的态度心怀不满。他真的是灵修会的法师吗?法兰修士这样说,那个杀手也这样说,看来他的身份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躲在一个偏远的小渔村里?又为什么不能以诚相告,对自己也不愿吐露分毫呢?就连他的法术都是诡秘异常,时而灵验,时而无效,真叫人捉摸不透。她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先生。。。。。。”她刚一开口,便看见法兰修士和繁花修女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你们怎么回来了?”
“外面。。。。。。外面有好多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