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带来了吗?”李信坐在一张小方桌前,一边吃着粗粝的麦饼,一边咽下酸苦的青梅酒。他的喉咙每蠕动一下,额头上的青筋便暴露一番。屋内光线昏暗,桌上有一盏冒着黑烟的小油灯。
“嗯!”殷未进入房间,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地板上立即积成了一片小水洼。
“大人,这真是个糟糕的夜晚,不是吗?”年老的医士裹着一件灰色的大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小药箱,全身都湿透了,下巴上的白色胡须不停地往下滴水。他脱掉湿漉漉的斗篷,里面穿着粗布衣裤,胸前悬挂着一枚孤星吊坠,这代表了他只是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
“快去看看他吧!”李信有些失望地说。
老医士走向躺在屋子一角的伤者。不知是因为被雨水打湿了而发冷,还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虚弱,总之,他颤颤巍巍,身上抖得比伤者还要剧烈。他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伤者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回过头去对众人说:“不碍事!不碍事!这位大人的伤势并无大碍。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连烧也退了,只需要静养一段日子,就能痊愈了。”
“是吗?”庞严半信半疑地问道。“他的胳膊上还插着箭呢!不会有毒吧?”
“不碍事!不碍事!他面色如常,血色饱满,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那还不快把伤口处理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吗?”李信一激动,把桌上的酒瓶拍倒了,浑浊的酒液撒了一地。
老医士从小药箱里取出一个麻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把生了绣的手术刀。“请大人赏我一杯酒!”
“难道医士动刀前都要喝酒壮胆吗?”李信说。
“不碍事!不碍事!酒是用来清洁刀具和伤口的。”
“酒全撒地上了,你就将就着点,用我杯里的吧!”他把酒杯递了过去。
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周围有一片发黑的血块。殷未适时地将小油灯举了起来,照亮了伤者所躺的一席之地。老医士用清洁过的手术刀慢慢切开皮肤,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就像少女矜持的眼泪。他换了个方向,将另一边也切开了。“不碍事!不碍事!没有伤着骨头,手臂算是保住了。”他给出了专业的诊断意见。
伤者仰着头,双目紧闭,脸上的肌肉不时痉挛,五官向上扭打在一起,把月牙般长长的下巴都给冷落了。他的额头上浸满了汗珠,鬓角的头发也湿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竟连呼吸都忘了。
最令人痛苦的是将箭头抽离手臂的那个瞬间。虽说伤者不是医士,可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更甚于医士。何况承受痛苦的是自己,本就应该由自己说了算。他用坚定的声音对庞严说:“阿严,请你帮个忙!”
庞严对他有所亏欠,这个忙不能不帮。再看看老医士那双毫无力气的手,要他把箭头拔出来,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未必了。当他用手握住残留的箭杆时,还是忍不住抖动了一下。真没用!他暗骂自己的软弱,可手迟迟没有往上抬。
“给我来个痛快的!”
看着伤者宽恕的眼神,庞严一咬牙,一使劲,终于把箭头拔了出来。伤口处的皮肉向外翻腾了一下,大量的鲜血随即喷涌而出,溅红了他的脸。伤者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就像犯病的癫痫病人。他赶紧放下箭头,翻身骑在伤者身上,用双手奋力地将他抱住。一旁的殷未也放下油灯,抓住伤者的手臂,用毛巾堵住伤口。老医士从医药箱里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细铁钩,然后像穿针一样,将一根细麻绳往针眼里穿。可是,他试了几次,均没能成功。
“给我!你这个笨老头!”李信替他穿好线,又怒气冲冲地威胁道:“动作快一点!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不碍事!不碍事!”老医士镇定地将铁钩刺入皮肉,然后转动手腕,把铁钩从另一侧穿出来。在铁钩的带动下,细麻绳在皮肉间螺旋穿梭,每前进一步,伤口便会阖上一截。他重复着简单的动作,一针一线,做得有板有眼。他双手用力将麻绳拉紧,伤口旋即闭合。
“不上药吗?”庞严问。
“上的!上的!”他将一块药膏贴在伤口处,又用绷带将伤口包扎起来。
“好了吗?”
“好啦!好啦!这里有几贴药膏,每隔一日,就替他换一次药。另外,伤者需要静养,不能操劳。”
“明天,你到蔚明广场的白光队领赏去,明白了吗?”李信吩咐道。
“不碍事!不碍事!”老医士慢慢吞吞地收拾行装,然后朝屋外的大雨走去。
“阿易,你觉得怎么样?”庞严关切地问道。
徐文易缓慢地坐起身来,摸了摸左臂的伤口,笑着说:“轻松多了!就像刚生完孩子的孕妇。”
经历了那场可怕的袭击后,白光队的众人本想立刻返回赤帽馆,一方面是为了给徐文易治伤,另一方面是为了安定情绪,以图来日再战。可就在大家即将返程之际,庞严却跳出来反对。他说,既然敌人成功地将白光队引入圈套,并拿下了一场漂亮的胜利,那他们此时一定会骄傲自满,放松警惕。洪掌柜在临死前说出的“昌泰”二字,一定是敌人的落脚点,如果趁这个机会进行偷袭,必能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意见并没有获得大家的支持,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夜晚再出去冒险。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徐文易竟然赞同他的看法,并且不顾伤痛,坚持要与他们一同行动。在他的感召下,队员们再度燃起了奋战的决心。
昌泰,这必定是某间旅馆的名字。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前往国王大街,因为超过八成的旅馆都集中在那里。李信让人把洪掌柜一家的尸体放入旁边一个废弃的仓库内,又让柳长敏先回赤帽馆,把所有在家的队员都召集过来,并向他们的代理局长寻求支援。他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然后出发了。
刚离开石路街,暴雨便倾盆而下。狂风裹挟着雨点,挡住了前行的去路。更为糟糕的是,天上还下起了冰雹,拇指大小的雹子倾泻而下,犹如一阵致密的箭雨。气温一下子凉了下来,将湿透了的队员们冻得瑟瑟发抖。雨水阻隔了视线,黑暗将街道吞噬,恶劣的天气让队员们寸步难行,叫苦不迭。
然而外部条件对敌我两方都是公平的,如果能够克服眼下的困难,冒雨前进,就能避开敌人的眼线,像消失在黑夜里的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
没时间犹豫了!庞严断然拔出安国宝剑,将那颗光玉镶进了兰花形的护手里。光玉驱动宝剑,将耀眼的白光照向四方,使原本漆黑一片的街道顿时亮堂起来,也为所有队员带去了勇气和希望。
“跟我来!”他高举宝剑,像个战神一样冲锋在前。其他队员备受鼓舞,全都奋不顾身地跟了上去。
抵达国王大街时,已是子夜时分。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可风却小了不少。为避免行踪暴露,庞严只得将光剑收入鞘中。此时的街道空无一人,风雨交加,可两侧的楼房里仍旧是一派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的景象。面对数以百计的楼堂馆所,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与其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还不如停下来想想对策。李信当即决定,找一个联络点暂时驻下。他们没有选择人多的地方,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排破旧的平房,用来隐匿行藏,正好合适。他们闯入一户人家,潜伏了下来。刚一进门,徐文易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大人,您醒啦!我给您弄一壶热茶去,让您暖暖身子!”主人家十分热情地说道。他是个年老的单身汉,平时靠给人出出力气过活,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
“茶就免了吧!我要酒!”徐文易比划了个喝酒的手势。“把你这儿的酒全拿来吧,我会付钱的!”
“如您所愿!”他鞠了一躬,退回了里边的隔间。过了一会儿,他端来了两瓶自酿的青梅酒。
“只有两瓶?”
“是的,大人!如果不够,我上隔壁街的絮云楼帮你买去。”
“不必了!这青梅酒刚才救过我的命,我就喝它了!”无需杯子,他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这时,高旺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身宽体胖,披着上等的皮革披风,头上带着宽大的雨帽,内里的衣衫整洁一新,完全没有沾上雨水。他脱下帽子,向坐在主位上的李信颔首致意。
“你就是一十百商会的会长吗?”李信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小人叫何长年,不知深夜请小人前来,所为何事呢?”他彬彬有礼,可骨子里却散发出一股傲慢的神气。
“这里轮不到你来问问题!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听懂了吗?”
“大人想知道什么?”
“闭嘴!你要是再敢胡乱开口,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舌头要是没了,我怎么回答您的问题呢?”
“少废话!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一家叫做昌泰的旅馆?”
“未曾听过!”
“王都所有的旅店不是都归你管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诶哟!大人您可真会说笑呀!我只是个商人,又不是国王属下主管商务的官员,旅店怎么会归我管呢?”
“别给我耍花样!我问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小人不知!”
“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大人,在这偌大的王都里,凡是有些名气的旅店,我都能如数家珍。可您所说的昌泰,我真的是闻所未闻。不过。。。。。。”他故意顿了顿,把大家的胃口吊足了,才缓缓开口道:“不过,既然我没听说过,只能说明那是一家不入流的小旅店。”
“原来如此!你能帮我把它找出来吗?”
“如果朋友肯帮忙的话,十日之内必能找到。”
“今晚呢?”
“今晚?”他一脸茫然,没能领会到对方的意思。
“不错,今晚必须给我找到!”
“大。。。。。。大人,您在说笑吧!您知道吗,王城里大大小小的旅店加在一块儿,数量能超过三百家。别说现在外面风大雨大的,就是在风和日丽的白天,您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将它找出来。”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下去吧!”
接着进来的是同他们打过交道的那位王城卫队的罗圈腿军官。他今晚没出外勤,被人从舒适的办公室里拉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可他不敢得罪白光队,只得强颜欢笑地说:“李大人,您今晚兴师动众,摆下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想在旅店行业插一脚吗?”
“既然你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杀害刘十三和另外两个商人的凶徒已经被我们找到了,他们目前正藏匿在一间名叫昌泰的旅馆中。”
“是吗?”他一脸惊讶,显然对白光队的办事效率大感意外。“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间旅店?”
“昌泰?没什么印象!”
“我让人交代你的事,你替我去办了吗?”
“唉!今晚真不是时候!暴雨一直下,下了一整晚,把地势低洼的明阳堂区和五原堂区全都给淹了,王城卫队不得不调集大量人手,前去救灾。我手下的十五名士兵也全给上头抽调走了。至于您要的增援,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呀!”
“你不会上其他地方调兵吗?”
“我只是个下等军官,哪调得动其他人的兵。”
“我不是特意吩咐过吗?找你的上级要去!总之,你们王城卫队必须给我派一队人马过来!”
“您说得倒是轻巧!可是,王城卫队有王城卫队的规矩,不是谁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您要是想从王城卫队调兵,就必须有治安大臣签发的正式文书。”
“文书我当然能弄到手,只是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没有文书,就没有人马!”
“算了!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别人!”李信轻叹一声,又问道:“旅店的花名册你带来了吗?”
“为了这事,我专程跑到了城东的商务局,又去了严平街的税课司。可是,这大晚上的,官员和衙役早已收工回家,只剩下几个看门的。他们把我领进了存放档案的库房,可那里的档案文书堆积如山,混乱不堪,想要从中找出几本花名册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也办不到,那也办不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李信火冒三丈地说。
“我看不如等到天亮吧!天亮之后或许会有办法。”罗圈腿军官卑微地建议道。
又过了一刻钟,柳长敏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我把全部的家当都带来了!”他指了指站在雨里的队员们,豪情万丈地说。
“让他们到隔壁的人家去避避雨!那边也有我们的人。”李信说。“赤帽馆呢?谁负责看家?”
“马房的老李和厨房的阿柳夫人。我让他们拿着武器,守在大门口。”
“真是胡闹!万一我们的老巢让人端了怎么办?”
“那就换一处呗!”
“你这人。。。。。。”李信被他激得一时语塞。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庞严问道。由于白光队没有足够的马匹,他们不可能全都骑马过来。
“当然是坐马车啦!”柳长敏补充道:“你忘啦?我们有一个既有钱又热心的邻居,不管缺了什么,都可以上他们那儿借去!”他口中的邻居指的是赤帽馆旁边的文心大圣堂。
“你让联络官去找殿下了吗?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么晚去打扰殿下,于礼不合。他还答应说只要天一亮,他就会立即动身去见殿下。不过,他的话根本不足为信,自从殿下上次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说句难听的,他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代理局长呀!一点儿也靠不住!阿易,你的伤不要紧吧!”他来到徐文易身边,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口,立即吐了出来。“这是什么酒?真难喝!对了,你们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庞严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当前的形势。
“可恶!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真的是影子吗?”柳长敏不甘心地一拍大腿。
“现在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众人十分好奇地凑上前去,想看看李信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立即出动,沿着国王大街两侧,挨家挨户地搜!”李信严肃地说。
“不可能!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万一旅店不在国王大道,我们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如此行动,必会打草惊蛇!”
。。。。。。
他们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反对的意见,可有用的建议却一条也拿不出来。
“这条路也走不通,那条路也走不通,我们应该如何是好呢?不如就此放弃吧!”李信无奈地说。
忙活了一整晚,付出了那么多辛劳,如果现在放弃,任谁也无法接受。可是,要是不能把那间旅店找出来,就算有满腔的热血,也是无处发泄。屋子里鸦雀无声,死气沉沉,想要放弃的念头像瘟疫一样,慢慢蚕食着队员们的意志。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要说出“算了吧”,却都不愿先开口。
忽然,房门咣当一下被人推开,风雨里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他披着黑色的斗篷,脸庞模糊,腰里系着长剑,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跟我来!我知道那地方!”他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