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起来时,韩江立刻警觉地从木板床上跳下来。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防身用的小火枪,经过两次检查,确认子弹已经准备就绪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把手贴在腰间的香囊上,温煦的炎猫之眼给了她亟需的安慰,也给了她战斗的勇气。
这一夜,她枕戈待旦,和衣而睡,却未曾合过眼,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可能到来的危险,以及如何采取应对之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她把这个糟糕的消息告诉了先生,可先生只是笑着安慰她:“你只管养精蓄锐,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她并非不信任先生,而是对他不以为然的态度十分不满,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她想到,先生虽然腿脚灵活,面色红润,可毕竟年事已高,又手无寸铁,仅仅凭借着一根木头疙瘩,他就能保护好自己吗?加之先生舍近求远,节外生枝,使得原本安泰的旅程转眼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自己也不得不面临重大的生死考验。
好在她有着坚定的意志和清醒的判断,心里并无过多猜忌,否则他们立刻会离心离德,自乱阵脚。
那名杀手不仅面相凶残,而且诡计多端,竟能够乔装打扮,潜藏于暗处打探消息,并且弃而不舍,紧咬着他们不放,绝非一般的莽夫可比。
他究竟会用什么手段来杀死自己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破门而入,痛下杀手,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可要是那样的话,杀手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而不是在旅店的时候就动手呢?
她想到了下毒的手段,毕竟自己是王国里的高级贵族,又是女子,如果将尸首砍得血肉模糊,无论是在元玠那里,还是在天下臣民面前都不好交代。
不!
她敏锐地感到,杀手的目标并不是我的性命,将我活着抓回去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她不禁心中大惊,全身汗毛倒立。
果真如此的话,我势必会沦为元玠要挟父亲和哥哥的筹码,不仅自己要受到百般凌辱,还会连累亲人,使韩家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不!不!”
她在黑夜中抓狂地叫出声来,随即紧咬双唇,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好在与她同处一室的繁花修女睡得深沉,丝毫没有被惊扰。她呼噜呼噜地打着响亮的鼻鼾,脸色安详,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法将她从美梦中唤醒。
韩江从繁花修女的睡相上汲取了少许宽慰,想法渐渐豁然起来。
与其受辱,不如自行了断!
理性如是说。
可是,作为天神的子民,自己是没有资格放弃生命的。如果贸然自杀,不仅死后无法入土安葬,灵魂还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
她清晰地记得壁画中的地狱场景,无数罪孽深重的灵魂饱受烈焰的炙烤,冰河的折磨,他们脸上的表情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入此门者必当放弃一切希望。
这句镌刻在地狱之门上的话语不仅恫吓着韩江,也警示着一切想要作恶之人。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真理如此明了,昭昭于天下!即人创造了神,而非神创造了人。
理性又说道。
韩江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这句话了,然而这个石破天惊的观点却早已融入进她的血脉之中。
如果有时间,她真想就这个主题跟法兰修士好好辩论一番,可眼下情势危急,如何自保才是首要之务。
她不想赌一把,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如果她赌输了的话,如果她错了的话,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可是,她坚信真理的力量,倾听理性的呼唤,绝不盲从,绝不轻信,与其担心虚幻的地狱,战战兢兢地活着,还不如为了家族,为了信念,舍弃一切,拼死一搏。
对!
她拼命地给自己鼓劲,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在惊惧和忧虑中,她终于阖上了疲惫的双眼。
门外响起了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玻璃碎裂的爆破声和重物倒塌的轰隆声,浓烟虽未侵入屋内,可空气中漂浮着火烧火燎的气味。
韩江右手握着小火枪,左手小心地将门拉开,用警觉的目光扫视楼道。
门外空无一人,楼梯下闪耀着橙红色的火光,幽冥的鬼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摇曳,四周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这时,隔壁的房门打开了,法兰修士和阿鬼鱼贯而出,脸上写满了惊异和恐惧。
“我爷爷呢?”韩江焦急地问道。
“老爷说,他去去就回,让我们在这里等他,不要轻举妄动。”阿鬼说。
“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还等什么!咱们赶紧逃吧!”
法兰修士乱了方寸,慌慌张张地嚷道。
眼前的法兰修士可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般勇敢,倒像是个窝窝囊囊的胆小鬼。
韩江默默唏嘘道。
她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镇静地吩咐道:
“修士,判定生死乃是天神的权力,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呢?眼下,繁花修女和孩子更需要你的帮助,快到她们身边去,担负起你神圣的职责来吧!”
过了一会儿,先生匆匆忙忙地现身了。
他的样子有些狼狈,脸颊被炭灰和烟尘熏得黑乎乎的,下巴上的雪白胡须也少了一截。他的斗篷不见了踪影,衣服上也有被烧过的痕迹,只有胸前的圣门雕像和手里的木杖闪闪发亮。
“爷爷,情况如何?”韩江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简直是一团糟!”
他虽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语气中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沉着和冷淡。
“能帮忙的人统统都死光了,现在我们唯有靠自己啦!”
“死了?怎么死的?”
“全都是被人用剑杀死的。”
“可恶!杀手为什么不直接对我们下手,却偏要故弄玄虚?唉!是我们连累了这些无辜的人啊!”
“生死有命,我们还是留待以后再计较吧!楼下已是一片火海,绝无生路。唯今之计,只有沿着楼梯向上走,上到屋顶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就算我们能够到达屋顶,也没有办法下去呀!这里的房子有五层之高,如果纵身跳下去,还不是粉身碎骨、死路一条?”
“放心吧,我自有办法让你们安全着落!”先生露出了让人放心的微笑。
致命的浓烟就像一团团汹涌的黑色巨浪,顺着楼道熊熊升起,几乎将走廊淹没。灼人的热浪张开巨口,扑面而来,暴躁地吞噬一切。脚下的砖石地板微微颤抖,温度急剧上升,不久之后便将融化在烈火之中。
面对这地狱般的场景,韩江非但没有大惊失色、胆战心惊,反而激发出一阵强烈的斗志来。
既然这里就是地狱,那死后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握紧小火枪,让其他人先行,自己则亲自断后。
先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他举起手杖,在众人身边织就出了一张致密的大网,将浓烟和热浪阻挡在外。
如果没有这层保护,他们可能连一分钟也无法坚持。他带领众人踏上通往高处的楼梯。
可是,楼上也烧了起来,整个四楼都被大火所吞没。虽然火势并没有向下蔓延的趋势,却也实实在在地断送了他们逃脱升天的通道。
“退回去!现在只有三楼是安全的!”先生命令道。
他们后队改前队,由韩江领头,小心翼翼地退往三楼的走廊。
这里比二楼宽敞了不少,装饰也相对华丽,看样子应该是用来招待身份尊贵的客人的房间。
繁花修女紧随韩江身后,脸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怀里的孩子睡得十分香甜,完全不理会外界的嘈杂。
法兰修士恢复了镇静,双眼机警地扫视周遭的情况。
韩江推开左边的房门,进入一个精美的大厅。大厅里铺着上好的羊毛地毯,墙壁上挂着巨幅肖像画。从主人意气风发的表情上看,他或许从没预料到,自己的家族将会在今日遭受灭顶之灾。窗户上挂着华贵的天鹅绒窗帘,窗外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可以想见,在不久之后,这房间里的一切华美都将跟随主人的画像一起烟消云散。
韩江顾不上感慨,快步走向窗边。她推开窗户,向楼下望去。此时,一楼和二楼的窗户都冒着熊熊烈焰,墙壁被大火烧成了焦黑色,看上去摇摇欲坠。大火借着风势迅速攀升,眼看着就要烧上三楼来了。
“这里的火势太猛,根本无法下去!”她大声说道。“我们到对面去碰碰运气吧!”
就在众人离开之际,韩江忽然听到了一阵呜咽的哭声。她把视线转向繁花修女,却发现哭声并非来自她怀中的孩子。虽然情势万分危急,可直觉告诉她,那里并没有危险。
她用手指了指,阿鬼领命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通向里屋的房门,一名仆人模样的男子连滚带爬地窜了出来,并哭哭啼啼地喊道:
“救救我!救救我!”
韩江定睛一看,原来是年龄最小的男仆阿聪。
她赶紧将阿聪扶起来,十分庆幸地说道: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阿聪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惊慌和恐惧折磨着他那张稚嫩的小脸。
“好吧!等我们逃出去之后再说不迟!”
众人来到了位于走廊右侧的房间。这里的装饰与刚才那间大厅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窗外月光明媚,没有丝毫火光。虽然整栋房子已是一片火海,可这里却像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园,置身其中,让人暂时忘却了危险。
韩江看到了生的希望,不禁大喜过望,冲着先生伸出了大拇指。她兴奋地跑向屋外的阳台,却发现阳台的景象十分怪异。
一根粗壮的麻绳紧紧地拴在石砌的围栏上,另一头则拴在楼下院子里的一颗老槐树上。麻绳在空中绷得紧紧的,形成了一条滑向地面的索道。
难道有人刚从这里逃出去吗?
她刚要感谢天神的眷顾,庆幸自己的好运,却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心里立刻凉了半截。
“你们看,那边的树下好像有一个人!”阿鬼机敏地说。
银白的月光照亮了屋外的院子,老槐树下赫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他手上那把明晃晃的铁剑却让所有人感到心惊胆寒。
“就是他!就是他!他杀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他杀的!都是他杀的!”
阿聪激动地又喊又叫。
“你给咱安静一点!”
繁花修女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咱们要不要从这里下去?”
“不从这里下去的话,咱们全都得葬身火海!”法兰修士黯然地说。
“可是,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个圈套。”阿鬼说。
“不错!”
韩江恍然大悟,
“这一切都是个天衣无缝而又卑鄙无耻的圈套!那人先是杀了主人一家和仆人,让我们失去了帮手。接着又四处放火,唯独留下通往这个房间的通道,目的就是要将我们引至此处。他事先准备好了绳索,专等我们自投罗网。一旦我们从这里滑下去,他便可以守株待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们砍杀。”
“可是,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他既然这么厉害,手段又如此残忍,完全可以冲进我们的房间,把我们统统杀死。或者干脆不留后路,直接将我们困死在大火里不是更好吗?”
法兰修士疑惑地摇摇头。
“他是冲着我来的!”韩江毅然说道。
“什么?这是为什么?”
“好啦!别再刨根问底了!想要活着从这里下去,你们现在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阿静,阿鬼,繁花修女,还有你可爱的孩子,咱们五人先下去。法兰修士和阿聪,你们在这里静待时机,等我们和那人交上手后,你们再伺机从索道滑下去。明白了吗?”
“我们怎么下去?用索道吗?那岂不是白白送死?”
韩江大惑不解。
先生将身子探出围栏,向下望了望,然后淡然地说:
“从这里跳下去。”
“你疯了吗?”
“我先跳,你们只要跳到我的背上就行。记住,动作要快,抓紧我!”
话音刚落,先生便敏捷地翻过围栏,朝着五丈高的地面跳了下去。
“啊!”
韩江大叫一声,急忙探出身子,慌乱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掉落的先生。
可令人惊叹的是,先生并不像寻常物体一般直线下坠,而是化身为一片轻盈的羽毛,缓缓地悬停在半空之中。
霎时间,她顾不上惊讶和赞叹,果敢地纵身一跃。当她离先生还有二尺远时,自己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盈起来,就算使劲摆动身体,也不会猛然坠落。
“太有趣啦!太有趣啦!”
她惊呼连连,兴奋异常,最终准确地落在了先生的背上。
“把孩子给我!”
阿鬼断然说道。他把繁花修女背了起来,左手抱着孩子,费尽全身之力跳了出去。当他安全地抓住韩江的后背时,立刻转头吩咐道:
“等我们到了地面,你立刻抱着孩子,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平稳着落并不意味着安全,那名杀手的诡计虽然被先生击破了,可他立即稳住阵脚,挺着长剑,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的刀疤逐渐清晰可辨,身上散发出的腾腾杀气更是令韩江窒息,动弹不得。
她既不逃走,也不上前,只是木然地蹲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口。
“报上名来!你这个卑鄙的凶手!”
先生挺身上前,大声喝道,手里的木杖微微闪烁,嗤嗤作响。
“原来是灵修会的高手!难怪会有如此绝妙的身手!”
杀手用冰如寒铁的声音说道,
“既然是自己人,你又何必挡我的道呢?”
“呸!你是元玠的走狗,怎么会是自己人呢?”
“呵呵!我并不是王子殿下的人,请您老人家看清楚了!”
他扯开衣领,掏出悬挂在胸前的吊坠,上面镌刻着龙蛇缠绕的图案,那是灵修会的信物。
“哼!竟然豢养起了刽子手,他怎么会如此堕落?他还算什么得道宗师呀?简直就是丧尽天良的魔鬼!”
先生忽然变得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骂道。
“唉!罢了!罢了!我问你,既然你是灵修会的人,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
“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的目的是什么?”
杀手将目光对准了瑟瑟发抖的韩江。
“只要你们乖乖交出阿江郡主,我就放你们所有人一条生路。”
“哦!他果然投靠了元玠那小子,怪不得王都的政变搞得如此顺利。这都怪我自己瞎了眼,怨不得别人!”
先生的脸上流露出了罕见的懊丧情绪。
“交,还是不交?”
杀手举起铁剑,绷紧全身的肌肉,激增的杀气瞬间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交也是死,不交也是死!左右为难,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不如你来告诉我吧!”
先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手里的剑,会给你答案的!”
说完,他一个冲刺,挺剑便向先生砍去。
先生身体微曲,双手高举木杖,挡在身前。
铛!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
那一剑砍下来,在距离木杖还有半尺远的地方,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反弹回去。
那杀手惊愕不已,脚下乱了方寸,立时站立不稳,不得不向后倒退了一丈之地。
“哼!多行不义,必遭天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先生大义凛然地说。
虽然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可先生却迟迟没有主动出击,没有趁对方手忙脚乱之际给予致命打击。他站在原地,冷眼旁观,仿佛眼前发生的战斗与他毫无瓜葛。
当杀手再次袭来,先生那份从容和淡定再也提供不了任何保护,反而成了苍白的笑柄。
他用木杖格挡利剑,刚才那阵神奇而刚猛的护体神功转瞬便成了过眼云烟,发挥不出任何威力。一剑劈下来,手中的木杖虽没有被利刃切断,可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震颤不已,木杖随即飞了出去。杀手上前一步,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阿鬼在一旁观察着,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可忽然逆转的形势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加入战团,给予先生有效的帮助。
见先生败下阵来,他护主心切,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腰间的匕首向杀手猛刺过去。
杀手似乎早有准备,只一个轻盈的闪身,便轻松躲了过去。他反手一挥,铁剑无情地切断了阿鬼右手的前臂。鲜血如奔腾的流水,沿着阿鬼的断肢喷涌而出。
“弱者就得死!”
杀手轻蔑地说,手里挺着长剑向阿鬼刺去。
阿鬼虽然折了一臂,丧失了战斗能力,可强烈的求生欲却给了他最后一点勇气。
他奋力躲开对手刺过来的剑,紧咬着牙,忍着剧烈的疼痛爬了起来。他眼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全身战栗,就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猛兽。他舔了舔伤口上温热的鲜血,又将血液涂抹在脸上,嘴角含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杀手毫不留情地一剑刺穿了阿鬼的胸膛。
“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他拔出凶器,一脚将阿鬼的尸体踹开,还冷嘲热讽地啐了一口。
“这次轮到你啦,老家伙!”
他提着血淋淋的铁剑向先生走去。
先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
可是,他的脸上竟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我说过,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老东西,你想拖延时间吗?”
杀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轻描淡写地丢了出去。匕首准确地切断了空中的绳索,也断绝了被困之人的逃生希望。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楼上那两个蠢货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不过,这也没什么差别了,你们今天统统都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先生忽然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老东西!如果换做是我,此时应该想想临终遗言了。”杀手举起铁剑。
“不错,你想好了吗?”
“可恶!”杀手愤然挥剑,毫不留情地向先生的头颅砍去。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