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仙桥镇到流云神庙只有一百二十里的路程,可车队却整整走了三天,没完没了的欢迎仪式和数不清的酒席宴席让杨秀有些应接不暇。
在这段期间,车队仿佛化身为巡游的马戏团,走街串巷,走走停停,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却使他的内心充满怨气。
自从离开白鹭城以来,他每晚都会梦到家乡那片静谧的山林,那里的流泉飞瀑、松涛怪石和百态生灵是他心灵的伙伴,那座简陋的猎人小屋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
除此之外,他只能靠着阿海脑袋里层出不穷的冒险故事来打发时间。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黑铁时代,一名来自西国的法师孤身前往危机四伏的巨龙沼泽。。。。。。”
“。。。。。。停!你能不能有点新意?这个破乞丐痛打丧家犬的故事你都讲了三百遍了,老子听腻啦!要是再不整点新鲜货,你最好还是给我安静点,别打扰别人睡午觉。”
阿染撇着香肠般的厚嘴唇嘟囔道。
他靠在“小不点”阿兰的肩上,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他的身上有股药酒味,这是长期在药铺里做学徒染上的独特印记,难怪大伙都管他叫“草药”。
这股气味虽不难闻,却让阿兰十分火大,他真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可想到昨天被他用手指弹过的额头,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你还没喝呢,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明明是无天法师大战地狱三头犬,怎么一到你嘴里,却成了乞丐和狗的故事呢?”
“醉鬼”阿长反问道,脸上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个小机灵鬼,性情随和,爱开玩笑,可一旦喝醉了,立马就变成人见人嫌的讨厌鬼。
“这个故事讲过了吗?那就换一个好啦。你们想听什么?如意三姐妹大战赤炎魔怎么样?”
阿海兴致勃勃地问道,
“要不然我给你们讲讲‘青豆’大法师是如何巧施妙计,杀死永夜魔王的吧!”
“我亲爱的八哥大人,难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我承认,咱们这群人里就数你本事最大,见识最广,这样你满意了吗?”
阿新拉长着那张马脸,厌恶地说,
“我看你别梦想着当什么法师了,干脆拿起七弦琴,去做一个吟游诗人更适合你!”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想当年,那位来自高丘郡的银琴法师就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吟游诗人,他表演时完全不使用乐器,仅凭着手里的银色法杖,便能演奏出精彩绝伦的乐章来。”
阿海侃侃而谈,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着实令人讨厌。
“我才不信呢!我妈妈说,故事里的英雄都是说书人编出来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阿兰想要说道说道,却遭到众人的白眼。
阿海先是斜眼一瞥,然后用教训的口吻说道:
“小子,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恶鬼也是编出来的呀?”
“呃。。。。。。这倒没听她说过。”
“那你为什么晚上不敢一个人上茅厕?”
阿新接着给他下套。
“我。。。。。。我不是不敢,而是。。。。。。”
阿兰还想挣扎一番,那无助的样子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
“你怕鬼!哈哈哈!”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根本不理会阿兰脸上的窘迫。阿兰眼眶红润,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阿染像哄孩子那样拍拍他的脑袋,说:
“别理他们!这些讨厌的家伙迟早要叫山毛鬼抓去,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怕了!”
过了二指河上的玉鞍桥后,马车便开始沿着三指河边的砂石小道一路向北走。
越往前行,村庄越稀少,成片的麦田被草场取代,平原逐渐退去,河岸两边隆起了连绵起伏的低矮山坡,远方巍峨高大的苍山雪峰渐入眼底。
“那里就是流云神庙吗?”
杨秀一直远眺窗外的景色,突然冷不丁地问道。
众人朝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三指河的尽头,有一座圆形的建筑横亘在山岭之间。
“没错,我们快要到自家的地方了。”阿海兴奋地说。
“你们看,真气派呀!比起‘土豆老爹’那间小旅馆来,这里才像是真正的神庙。”
阿兰摇着阿染的胳膊说。
“神庙里有些什么?”杨秀问道。
“玄妙无边的魔法,以及浩瀚如海的知识!”
阿海拍着他的肩膀说。
等马车停靠在神庙外的流水广场时,杨秀才真正见识到了魔法的力量。
眼前的神庙就像一颗圆圆的深蓝色宝石,深深嵌入白色的花岗岩山体之中。
山顶上奔腾着一条水量充沛的河流,河水由断崖处飞流直下,形成一道长约十丈的大瀑布。
神庙的顶端漂浮着数量众多、奇异非常的漂浮石,形如莲花的石盘将瀑布一分为二,再分为四,以此递进,直至将瀑布分裂为千道万道光影,宛如一缕缕随风飘舞的龙须。此后,银色的水柱涓涓而下,在神庙外围成一个紧密的半圆,最终落入马蹄形的水池中。
杨秀被流云神庙的神奇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又为其恢弘壮阔的气势所折服。强烈的感官刺激让他心生敬畏,就连一直以来熊熊燃烧的逆反情绪也变得荡然无存了。
他呆呆地望着神庙,一秒一秒,一分一分,时间仿佛光滑的隧道,令肉体丧失了本来的羁绊,在这样伟大的杰作面前,个体的追求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阿海把他拍醒的话,恐怕他将会就此沉沦,直至永生永世。
卸完人后,马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山边的小路驶去。木制的车轮碾压在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个声音让杨秀想起了灰巷的海浪——那片摄人心魄、波谲云诡的惊涛骇浪——不免心中一颤。
他回过神来,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本出发时那只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数量过百的庞大车队。
各色马车首尾相连,缓缓驶过,就像一条悠然前行的五花大蟒蛇。蟒蛇的腹部高高隆起,满满当当,那全是教民们慷慨的奉献。
银雀修士站在众人前方,神色傲然地大声说道:
“进了神庙,你们就是灵修会的人啦!在此之前,你们每个人都必须牢记灵修会的信条。现在,所有人跟着我一起念——为他者生!”
“为他者生!”
“为己者死!”
“为己者死!”
“为他者生!”
“为他者生!”
“为己者死!”
“为己者死!”
“很好!希望你们今后凡事均以此信条为指引,多加琢磨,刻苦钻研,早日修成正果!”
杨秀反复默念着这两句话,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老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哪有为己者死的道理?
他本就讨厌银雀修士,对他说出的话更是非常抵触,既然他说为己者死,那他杨秀偏就反着来。
他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位替他解围的白袍法师的身影。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名法师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经过这番简短的仪式后,年轻的灵体们组成了松散的队伍,在银雀修士的带领下缓步通过流水广场。
在广场的尽头,高大的门墙之外,有一座半圆形的大理石柱廊,廊柱间矗立着七尊体型巨大的花岗岩雕像。
这些雕像虎虎生威,线条刚劲有力,脸上的五官十分传神,表情既生动又活泼,与教会里庄严肃穆的圣徒雕像完全不同。
大伙走到雕像跟前,驻足瞻仰。
“快看!左边第一尊雕像是极光大法师。”
阿海兴奋地说:
“他被誉为魔法之父,法师之神。他将远古的巫术和炼金术进行整合,第一次开发出了从魔玉中攫取魔能的方法。他以魔杖为媒介,以魔玉为源泉,创造出了史无前例的强大法术,并亲手开启了一个辉煌灿烂的魔玉时代。”
“哦!”
杨秀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石像。
只见极光大法师左手托着一颗魔玉,右手高举法杖,长长的胡须上下翻飞,好似闪耀的霹雳。他高昂着头,双眼怒目圆睁,嘴巴大张,发出阵阵怒吼,宛如咆哮的雷霆。
“再看看这边!第二尊雕像是奇旦大法师,第三尊是他的妻子——大术士羽露夫人。他们本来是死对头,来自相互敌对的组织,互相之间曾多次交手,互有胜负。可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激烈的战斗非但没有让他们相互仇视,两人之间反而萌生出了令人意外的情愫。他们顶着来自己方的压力,排除多方的阻挠,最终结为夫妇,上演了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爱情佳话。在他们夫妇的共同努力下,原本对立的法师工会与术士工会最终迎来和解,并合二为一,组建了历史上最为神秘而强大的组织——奇羽工会。”
“奇羽工会?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杨秀喃喃自语。
“那是你孤陋寡闻!你知道吗?咱们灵修会的前身正是奇羽工会,而分布在洛文各地的神庙也都是由奇羽工会的先辈们所建。因此,灵修会现在虽然隶属于教会,可是,无论从建筑形式、服饰穿着和组织结构,还是从教理教义、风俗习惯和信仰内容上看,两者都有着极其重大的差别。”
“原来如此啊!”杨秀茅塞顿开地点点头。
他仔细端详眼前这两尊石像,却发现他们并不像极光大法师那般威武张扬,倒像是一对正在打情骂俏的情侣。
奇旦大法师留着整洁的络腮胡,头顶花环,小眼眯缝,带笑的嘴巴咧成新月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身体前倾,双脚岔开,双手环抱胸前,胳膊下夹着龙头法杖,俏皮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羽露夫人背对丈夫蹲坐在右腿上,右手叉腰,左腿伸直,左手抡起蛇头法杖,重重地向下敲击。她秀美的眉头蹙成一团,眼角挂着一滴着急的泪珠,宽厚的嘴唇嘟囔着,不似怒气冲冲,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秀简直被这两尊雕像迷住了,久久不愿将视线移开。
他对雕刻艺术一窍不通,生平第一次看见人形雕像,还是在不久之前的圣音大圣堂里。
可是,仅凭着敏锐的直觉,他便能嗅出两者所散发出的不同意味来。
一边是生机,一边是枯萎,他更喜欢前者,喜欢眼前的雕像,因为他们的身影里潜藏着自己的整个生命。
“喂!你这样子真没出息!”
阿海笑着拍拍杨秀的后背。
“左边的最后一尊雕像是苍烨大法师,他在洛文王国和奇羽工会的历史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后世人尊称他为‘兴灭大宗师’”。
“他都做了些什么?”
“相传在第一王朝末年,朝政腐败,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的生活十分悲苦。如果不能将王室推翻,那么洛文王国的前途将一片黑暗。因此,王国各地相继爆发了规模庞大的暴乱。
“虽然各路起义军声势浩大,奋勇向前,可始终没能战胜国王的部队,因为他们根本无法与国王支配的‘巨神之力’抗衡。
“直到苍烨大法师的出现,才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势。
“他辅佐一位文姓诸侯,亲率手下的奇羽工会进军王都,在王城下与国王的军队展开决战。当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国王亲自上阵,操纵着威力无比的‘巨神之力’,几乎要将对手一举消灭。可苍烨大法师毕竟是天命之人,他沉着应战,不屈不挠,最终凭借着强大的法术击败了‘巨神之力’,推翻了第一王朝的统治。
“战后,在他的尽心辅佐下,文姓诸侯不仅建立了第二王朝,还开创了一段安定兴旺的太平盛世。奇羽工会就此从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工会发展成了雄踞全国的庞大组织。”
“哦!既然大宗师这么厉害,为什么他自己不当国王呢?”杨秀问道。
“我哪里知道这么多!”
阿海摆摆手。
“不过,他的雕像倒是有几分国王的影子,与之前那三位完全不同。你看,他戴着一顶镶满宝石的王冠,厚重的披风并非法师斗篷,身上穿着战甲,双手倒握着宝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以魔法为业的大法师。”
杨秀同意地点点头。
他来到右边第一尊雕像下,这尊雕像的主人看上去也不像一位法师。
他太年轻了,光滑娇嫩的脸颊上连一寸胡茬都没有,好比一颗半生不熟的青苹果。他的身材不高,体格消瘦,身后那幅巨大的斗篷迎风飞舞,用力撕扯他弱小的身躯,不禁让人担惊受怕。他向前迈出一步,右手拿着一块圆筒形的大宝石,眼睛凑上前去,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姿态。
第二尊雕像的主人是一位长相和蔼、神情睿智的老者。他头戴尖顶帽,身着长袍,赤着脚,浓密的胡须垂至脚面,犹如瀑布一样,姿态万千。他迈步前行,右臂下夹着一本厚厚的魔法典,左手指天,视线望向身旁的年轻人,嘴里好像在说:“真理得之于天神,何必求诸于远方?”
“这两尊雕像是谁?”杨秀感兴趣地问道。
“这位少年是天才炼金术士——无霜大师匠。虽然奇羽工会曾经涌现过许多天才,可是,在无霜大师匠面前,他们的才能都显得过于平庸了。他五岁进入奇羽工会,八岁便获得了术士身份,十五岁时更是担任了首席一职,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大师匠,可谓空前绝后。他最大的成就是发明了‘析分法’,有了这个方法,炼金术士便能从魔玉原石中提炼出不同性质的魔能,并以此来制造出种类繁多、使用方便的魔法玉。只可惜天妒英才,无霜大师匠仅仅活了二十四岁,便魂归天国了。
“那边的老者是绰号为‘万法博士’的白莲大法师。他可能是历史上最长寿的法师,据说寿数超过了一百五十岁。他生前默默无闻,死后留下一部名叫《万法归流》的著作,正是这本书让他声名鹊起,最终跻身伟大先贤的行列。”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据说《万法归流》是奇羽工会的秘宝,从不对外示人,只有极少数的高阶法师才有机会接触。所以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
阿海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遗憾。
“秘宝?哼!我山里的朋友曾经说过,所有的秘宝都在等待着一位有缘的猎人前去开启。”
杨秀自信满满地说。
他移步向右,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疑惑不解,原本应该摆放雕像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座圆形的岩石基座。
仔细看过去,基座上有着明显的凸起和凹陷,想来这座石像原是有的,只是后来被人毁掉罢了。
阿海看出了杨秀眼里的疑惑,十分惆怅地说:
“这里原本供奉着昭元大法师的雕像,后来因为背国叛教,他被革除了教籍,雕像也理所当然地被人砸得粉碎。”
他特意压低声音,接着说:
“不过,他的丰功伟绩还是值得肯定的,在第一次钢铁战争中,正是他召唤出了上古神兽——雷鸣凤凰,国王的军队才得以击败不可一世的钢铁恶魔,最终赢得了青玉原之战的胜利,保住了洛文王国。
“此后,他将奇羽工会改组成了灵修会,并创立了选灵制度和法师部队,在抗击黑色帝国的历史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指了指最后一尊雕像。
“那边的扶风大法师正是他的弟子,后来接过他的衣钵,成了灵修会的首席大法师。”
“可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为什么会背国叛教呢?”
“有人说,他对灵修会隶属于教会的状况非常不满;有人说,他和国王的关系出现了致命的裂痕;还有人说,他的野心极具膨胀,想要自己称王。可惜事情太过久远,真相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