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喜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白鹭城的石墙上,浇灭了持续数日的高温。午后,韩崇神情凝重地步入书房,身后跟着的是一脸轻松的卫队长高灿。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的打底衬衣,外套一件色彩鲜艳的大红色小礼服,宽厚的牛皮腰带上还系着一把珠光宝气的长剑,整个人看上去既高贵又稳重。他向站起来行礼的人们点头致意,模样相当老练。书房里的家具已经置换一新,原本会客用的小茶几和皮沙发都撤了下去,此时摆放在窗边的是一张长约两丈的椭圆形黑梨木长桌,还有十几张造型简洁的靠背椅。从今天起直至战争结束,这里都将作为作战会议室使用。
“请大家都坐下吧!”
韩崇背靠窗户坐在了中间的主位上,犹疑的目光在众人的脸庞间来回巡视。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自己身为一军统帅,指点兵马,运筹帷幄,何其豪迈!可是,当他步入现实,却发现自己的内心里连一丝激情的火花都无法擦出,更别说什么豪情壮志了!他虽然对白鹭城的防御抱持着乐观的态度,可失败的暗影却不可名状地纠缠着他,让他心烦意乱,甚至心生恐惧。更何况,他手下既无精兵,又无强将,唯一能够指望的,只有脚下这座坚实的城堡了。
韩崇抖擞精神,再次用目光检视到场的所有人。铁锚老头远远地坐在桌角,穿的还是那件黄得发白的短袖衫,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腥酸味,可他那不服不忿的劲头却让韩崇为之一振。老管家崔士基穿戴整洁,彬彬有礼地站在身后。虽然他已垂垂老矣,腿上又有残疾,可韩崇知道,他在军事方面有着年轻人无法企及的实战经验和协调能力。高灿昂首坐在左边,他一身戎装,腰里系着十字长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右边是治安官李挺,为了迁就他肥胖的身躯,仆人特地为他换上了一张高脚南瓜凳。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臃肿的脸庞上挂满汗珠,手里攥着一块黏糊糊的红色手帕。虽然样子有些狼狈,可他的办事能力却是毋庸置疑的。韩崇深吸一口气,顿觉心中有了底气,脸上终于绽放出了自信的笑容。
坐在正对面的是从兰滨城率队前来助阵的骑兵队长班畅爵士,其他封臣则分居两侧,有石山城的代理城主高广爵士,辉夜城的卫队长伍元诚爵士,小谷城的钱熙爵士,西埠城的孙桓爵士,雪峰堡的华彦爵士,还有清远城的辛如男爵夫人。只差白河城与连石城,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好了,韩崇盘算着。
“感谢各位的到来!你们的忠诚和友善无与伦比,愿天神赐福于你们!”韩崇再次礼貌地颔首致意,分向一侧的额发纹丝不乱。“铁锚伯伯,你手下的影武士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吗?我希望听到一些令人振奋的情报。”
“不出所料,禁卫军的大军昨日已经进入了西海郡的地界。兰滨大人派出使者与他们多番交涉,直到今天早上才达成协议。我的手下装扮成卫兵,趁他们睡觉的时候偷偷看了协议内容。你猜怎么着?兰滨大人不仅允许禁卫军通过他的领地,还答应为他们准备粮草和兵器。哼!真是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不知道他到底打算站在哪一边!”
“请注意你的言辞!”韩崇用手指敲击桌面。“兰滨伯爵的做法明显是有意拖慢敌军进军的速度,为我们赢取时间。”
“那就预祝他大获成功!”
“打听到敌军的统帅是谁了吗?”
“担任统帅的是伊阳郡公爵的幼弟,号称‘烈焰屠夫’的杜匡男爵。”
“真是冤家路窄呀!在我小的时候,他跟我父亲大人在一次比武大会上交过手。我记得当时他的长矛好像被打飞了,可他仍然骑着马,赤手空拳地冲向父亲,最后被挑落马下。不管怎么说,这人都是个狠角色。”
“听说此人以勇猛著称,打起仗来不要命。他对待敌人极其残忍,每次都会将抓获的俘虏绑在十字架上烧死,所以才得了‘烈焰屠夫’的绰号。”钱熙爵士说得声形并茂,大有长他人志气的意味。
“勇猛就代表没脑子,而残忍的人势必会遭到天神抛弃。这样的人必败无疑,没什么好怕的。”韩崇又问:“他手底下还有些什么人?”
“副将是武陵郡的费文男爵,以及一个来路不明、名叫秦和的家伙。”铁锚老头说。
“费文男爵?”
“费文男爵是绿桥城的城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长年在禁卫军里担任要职。听说他喜欢飞鹰走狗多过女人,所以时至今日,仍然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在王城里早已传为笑柄。”钱熙爵士补充道。
“你知道的可真多呀!不过,我想起来了,费文男爵就是那个被人嘲笑为‘风流太监’的家伙。也不知这名字是谁给起的,细细品来,的确别有一番风味!”庞严又向铁锚问道:“另外一个副将呢?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和!”
“他是个什么来头?你们有谁听过他的名号吗?”
“据我所知,此人很可能是最近突然冒出来的‘白光男爵’。不久前,他率领着一个叫做‘白光会’的组织洗劫了黑石公爵在王都的宅邸,弄得鸡飞狗跳,人人皆知。结果呢,他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元玠那小子封了个男爵的头衔。真搞不懂那些纨绔子弟是怎么想的!”
“别大惊小怪的!三王子行事向来如此。他那种人才不会在乎你是黑是白,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能为他所用,他就能给你一顶黄金桂冠。”
“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带着兄弟们上王都去抢一把!”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帮我守城吧!如果这次成功打退敌人,我就封你个城主当当。”
听到韩崇封官许愿,众封臣有些蠢蠢欲动,他们纷纷表示,自己将不惜一切代价誓死守卫城堡。
韩崇轻蔑地笑道:“总之,你们先想办法活下来,封赏之事战后再说吧!”他转向班畅爵士说:“关于此次作战,不知兰滨伯爵大人可有退敌之策?”
“临走之前,伯爵大人吩咐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阿雯郡主,不能让郡主有任何闪失。至于其他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提。”
哼!他可真是会撇清关系呀!“这样也好!不过,想要保护好郡主的安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彻底赶出南苍郡!”他忽然提高声调,又问道:“如果敌人打来了,不知你的宝剑是否能够听从我的指挥?”
“大人,请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班畅爵士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很好!”他离开座位向窗边走去。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多时,可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乌云层层堆叠,遮天蔽日,今天恐怕是见不着太阳了。虽然雨水能够带来难得的清凉,可对于正在进行战争准备的人们来说,雨水无疑是个调皮的捣蛋鬼。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探出窗外。此时,在后院的大草坪上,士兵们正忙着搭建营帐,搬运物资。他们每个人的身影都十分渺小,就像一群正在搬家的蚂蚁。可韩崇知道,当他们所有人汇聚在一起时,那将会是一支威武雄壮的军队。
“阿灿!我吩咐过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他重新坐回会议桌前。
“昨天我挑选出了二十名精干的士兵,并把他们分成了四个小队,分别派往斜阳村、九孔桥、浅山桥和四通镇一带。正如您吩咐的一样。”高灿指着桌上的作战地图说:“他们昨天吃过午饭后就拿着家伙、骑着快马出发了。您放心,我让他们尽可能多地征召当地的壮丁来帮我们干活,我保证不出五天的功夫,整条白兰大道定能让他们翻个底朝天。”
“你可要给我盯紧咯!每天必须派人出去实地察看工作进度和效果,每天晚饭时向我汇报。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卫队长的职务你就别想再干下去啦!”
“遵命,大人!”
“李治安官,说说你那边的进展吧!”
“首先,我们应该感谢幽谷主教大人的仁慈和慷慨。”李挺慢慢悠悠地说。
“废话少说!”
“是!我派人在城外四处张贴告示,并且挨家挨户地上门通知。目前所有白鹭镇的居民都已经得到了命令,他们正在打包行李,分批次地有序撤离。”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接着说:“我把所有能干活的工匠都召进城堡来了。有的直接分配到了外院胡铁匠和丁木匠手下,更多的人则是带着吃饭的家伙去了内院。我打算在东面的城墙下建立一排手工作坊,让他们在那里干活。”
“新兵招募得怎么样?你无论如何都必须给我弄到二百个人!最少二百个!如果不够数,哪怕只少了一个,你就给我拿着长矛到城墙上站岗去!”
“大人,您行行好吧!您给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而且我手底下就那么点儿人,哪有能耐帮您找来这二百个人呢?”李挺急得直摇头。
“人手不够的话,让阿灿想办法。”
“我真的。。。。。。”
“。。。。。。好啦!你给我安静一会儿!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他倏地站起来,用鹅毛笔在城堡的平面图上画出三个圆圈。“班队长,你带领手下的二百名士兵在左边这里扎营。。。。。。高广爵士,从石山城、晖夜城和清远城来的人马通通归你指挥,人数差不多一百,中间这块是你们的营地。。。。。。伍元诚队长,你负责统领西埠城、小谷城以及雪峰堡的士兵,人数也是一百,你们在右边扎营。。。。。。听明白了吗?”
三人异口同声地称是。
“营地前面的这片空地是操练场,从今天起,你们要在高灿的统一指挥下进行实战训练。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打着不同的旗帜,可我相信所有人都是为了南苍郡而战,为了自己的家园而战,更是为了我们的亲人而战。我希望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你们要相互熟悉,做好准备,只要我们同心协力,胜利就一定会属于我们的!你们相信我吗?”
“相信!”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回答道。
韩崇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自信和荣耀。
“大家各自去忙吧!”
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老管家走到韩崇面前,心情十分激动,眼角噙着泪水,哽咽地说:“公子,你还记得吗?从小你就酷爱骑木马、玩打仗。七八岁那时,你的个头还很小,才刚刚长到我的腰这么高。你整天举着一把木剑,戴着木桶头盔,追着仆人们满屋子乱跑。你把自己扮成将军,让仆人和你一起冲锋,嘴里还念念有词,高喊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进攻口号。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你都长这么大了!刚才你的表现真是太棒了!现在你不仅是一名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还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将军。如果伯爵大人看到了,他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崔伯伯,我看你真是老了,这些话就留到我打胜仗之后再说吧!”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受用。他压抑着喜悦的心情,板着脸说:“白河城和连石城那边到底什么态度?难道他们想造反不成?”
老管家擦掉眼泪,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用符合身份的审慎语调说:“据使者回报,为了给康威爵士报仇,眼下连石城和白河城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对领内的盗匪展开大规模的剿灭,所以他们暂时无力支援我们。”
“等一切尘埃落定,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他哼了一声,解下腰带,把佩剑放在桌子上。“太紧了!刚才勒得我好难受。”
老管家拿起腰带帮他重新系好,然后扯了扯他凌乱的衣领,将长衫的下摆拉直,又拍了拍起褶的衣面。他倒退两步,左看右看,用手拍拍这里,整整那里。他绕到身后,替他整理衣肩、腰部和裤腿,最后才满意地走回来,把宝剑递过去。“伯爵大人每次出征,都是由我来为他穿上战衣的!”
“我亲爱的崔伯,这份荣誉理应属于你!”
“那么。。。。。。”
“。。。。。。我的铠甲就交给你了!”
“谢谢公子!”老管家热泪盈眶地说。
“今天有什么人要见我?”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都给打发走了。”
“我让你帮我物色的人你带来了吗?”
“他们已经在大堂里等候多时了。”
“带他们进来吧!”
仆人端来了茶点,韩崇离开会议桌,坐到了父亲的书桌前吃了起来。过了一会,管家带着三个年轻人进来了。他们的年纪与妹妹阿江相仿,稚嫩的脸庞上毫无风霜。他们个头差不多,全都穿着皮质胸甲,腰配长剑,昂着头,挺拔地站成一排,那模样就像亭亭玉立的哨兵树。
“你们有谁杀过人?”韩崇唐突地问道。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回答。
“连人都没杀过,你们拿什么来保护主人?”
“大人,我认为侍从的品质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是否能够为主人牺牲自己的性命。”站在中间的男孩理直气壮地回答到。他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目光清澈,唇红齿白,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毫不怯场。
“你能做到吗?”
“大人,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受人尊敬的骑士。三年前,他跟随着伯爵大人一起出征黑色帝国。在一次巡逻任务中,他率领的侦查小队被敌人的钢铁部队团团包围,形势危急。为了引开敌人,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以自己作为诱饵,给同伴创造了宝贵的撤退时机。后来,他们带回了他残破不堪的尸体,以及我身上的这柄长剑。”他重重地握住剑柄,眼里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父亲一直教导我要像一名高尚的骑士那样生活,谦卑、勇敢和牺牲都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大人,您一定会用得着我的!”
“做侍从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我看你不如去当一个吟游诗人吧!你叫什么名字?”
“古桓!”
“下一个。”
“大人,我叫华天齐,家父是雪峰堡男爵。”站在左边的男孩一脸腼腆地开口说到。他留着齐眉的平刘海,脸颊上泛着一抹雪峰堡人特有的殷红色。这颜色恰到好处,不暗不艳,宛如一道温柔多情的红霞。
“我是在挑侍从,又不是在挑妻子,你的父亲是谁,我根本不想知道。”
“抱歉,大人。”男孩低着头小声说道。
“哈哈!把头抬起来吧!别那么拘谨,我可不想自己成天被一群无聊的木头人围着。你会讲笑话吗?四弦琴和风笛会吗?”
“大人,我。。。。。。我只会使剑。”
“希望你的剑术比你的幽默感强一些。下一个!”
“大人。。。。。。”最后一个男孩刚一开口就被韩崇打断了。
“我认得你,我记得你好像叫。。。。。。孙谈,你父亲是西埠城的‘铁手男爵’,你在家排行老四。”
“大人,您的记性真好呀!”男孩笑着说。他比另外两个男孩成熟一些,年龄也最长,只比韩崇小一岁。他的身材十分壮实,胸膛宽厚,就像一个鼓胀的匾鼓。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玻璃球般清澈的眼睛,扁平的鼻子,以及大而方的嘴。他有些愧疚地说:“上次和您交手,不小心打伤了您,真的非常抱歉。”
“小事一桩!再说了,既然是参加比武大会,不管对手是谁,都应该全力争胜。如果你碍于我的身份,故意让我赢,那么你就是一个虚伪的小人!”韩崇大度地说:“自打上次输给你之后,我便加倍练习剑术,现在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啦!不过由你来担任我的侍从,想想就让人放心。你留下吧!”
“多谢大人!”他鞠了一躬,行礼致谢。
另外两个男孩有些失望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干嘛急着走呢?”他向他们招了招手,快步走过去。“古桓,我问你,你能不能豁出性命不要,誓死保护我的安全?你能不能像你的父亲一样,就算牺牲自己,也要捍卫骑士的荣誉?你能不能做一名忠实的仆人,不管主人有什么吩咐,都能义无反顾地执行到底?”
古桓单膝跪地,铿锵有力地说:“从现在开始,您是参天大树,我做您卑微的影子;您是浩瀚的星辰,我做您无声的幕布;您是高贵的主人,我做您勤恳的骡马!”
韩崇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华丽的誓言以及如此不着边际的吹捧,他飘飘然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华天齐,我问你,你能不能像他一样逗我开心?”
“这个。。。。。。”
“什么这那的,都别提了!你只要回答‘是’就行了!”
“是,大人!”华天齐单膝跪地,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