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宽阔好走的白岳大道让韩江有些闷闷不乐。
原本他们计划一路北上,经长眼湖取道向东,翻越百灵崖隘口,便可很快抵达武陵郡。
可是,途中收留的这两名不速之客却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行程。
为了躲避可能追击的敌人,先生与法兰修士商量后,决定沿着乡间小路前进。
“现在时间紧迫,形势危急,我们哪还顾得上别人的事?干脆随便找个村子把他们丢下算了。”
韩江悄悄地跟先生抱怨道。
“这一切都是天神的安排,我们不能忤逆神意。况且同他们一道,我们反而更容易隐藏自己。”
先生淡然地说。
乡间小路崎岖难行,砂石路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使得马车颠簸不已。
盛夏的南方酷暑难耐,车厢里充斥着修士的汗臭味和胖女人身上的狐臭味,熏得韩江头昏脑胀。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洗澡了,被汗水浸湿的粗布衣裙黏糊糊的,贴在皮肤上有如剌人的芒草,十分不舒服。
她厌恶自己身上酸酸的味道,这味道让她高贵的身份和强烈的优越感遭到了极大的贬损,也让她怀念起白鹭城里舒适清爽的浴室来。
她在心中不停地诅咒,诅咒这该死的天气,诅咒这难走的乡路,诅咒那些磨刀霍霍的敌人,诅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毫无人性、弑兄囚父的三王子元玠。她发誓一定要结束他罪恶的统治。
她想起了父亲。
有一次,父亲在白鹭城的餐厅里宴请了一群乞丐。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身上脏兮兮的,活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小鬼。
哥哥拒绝出席这样荒唐的宴会。
她不想扫了父亲的兴致,只好不情不愿地陪着他们用餐。
宴会结束后,她问父亲为什么要请乞丐吃饭。父亲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
“使我们高贵的并不是出身和血统,而是我们能否履行自己的责任。如果你不能保护领民,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就会反过来对付你,消灭你。贵族头衔意味着你一出生就比别人肩上的担子更重,所以你必须比别人吃更多的苦,付出更多的努力。”
是呀,吃更多的苦,付出更多的努力。。。。。。
每当想起父亲慈祥的脸庞,她的心中便会流过一股暖流。
天黑之前,他们来到了一座绿树环绕的小庄园。庄园主的庭院修建在低缓的山坡上,附近是一片挂满果实的柑橘树,以及几座农户居住的房屋。
从庄园的规模以及院门上飘扬的白浪纹旗帜上看,这里应该是某位效忠于白河城的有产骑士的庄园。
一名年近五旬、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接待了他们。
他是这里的管家,由于主人跟随城主大人外出作战,庄园的大小事务都由他打理。
一听说来人是去朝圣的,管家便热情地收留他们在此过夜。
不过对他来说,这几个平民或是修士打扮的人并不是什么尊贵的客人,因此,他没有邀请他们进入主人的餐厅,而是安排他们与仆人一起吃晚餐。
仆人的餐厅位于地下一层,隔壁就是厨房,这里有座狭长的楼梯与主人的餐厅相连。
这是一间昏暗潮湿的房间,变色开裂的木质天花板垂得低低的,让韩江感觉十分压抑。
墙边摆满了原木色的餐柜,里边的盘盘碗碗擦得铮亮,而柜门和推拉玻璃上却布满了油污和霉斑。
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有一排采光用的玻璃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对面那座已经封闭的壁炉上。
屋子中央的木板餐桌上立着一座锈迹斑斑的黑铁烛台,底座上那一滩薄而发黄的蜡液诉说着这里曾经燃烧过的光亮。
仆人和厨娘正在准备晚餐。他们三三两两地聊天打趣,看上去并不忙碌,而两个年级稍大的男仆则坐在餐桌前玩起了纸牌。
韩江走到门边,饶有兴味地朝厨房里张望。
此前她从没进过白鹭城的厨房,也没想过要到那里去瞧一瞧。不过在她的想象里,厨房应该是美味飘香的魔法屋,那里有洁白的台布,干净的餐柜,银光熠熠的刀具,漂亮的点心模具,以及一碟碟让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
可是,此地的厨房简直就是一座肮脏不堪、臭味熏天的茅厕。
黑色的地板污浊发亮,漂浮着油渍的水洼触目皆是。用过的刀具和食盆随处搁置,墙角的木桶里堆满了发臭的碗碟。
空气中漂浮着生肉的血腥味,还有混杂着鱼腥味、干乳酪、洋葱、大蒜以及泔水桶的气味。
厨娘毫不讲究,一边用舔过的手指做蛋糕,一边品尝着即将端上主人餐桌的菜品。
韩江呆呆地看了一阵,作呕连连。
我的天神呀!
以后再也不吃厨房里端来的东西了!
她捂着嘴巴回到了餐桌上。
过了一会,晚餐端了上来。仆人们纷纷落座,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韩江早败了胃口,只是喝了些干涩的茶水充饥。
繁花修女的食量却大得惊人。她左手抱着婴儿,右手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
她吃掉了五个干硬的黑面包——这是他们一行人今晚的口粮,又喝掉了所有人碗里的菜叶粥,最后吃了一些韩江带来的卤牛肉和几块点心,这才见饱。她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小声埋怨道:
“这儿的人可真够抠门的,让咱吃顿饱的都舍不得!”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仆听到了她的嘟囔,便哼了一声,把原本要端上来的水果又拿回了厨房。
“请别介意!阿绿这丫头的脾气比小姐还大呢!我们这些下人呀,从来不敢去招惹她!”
一脸麻子的男仆阿东调侃地说。
“切!不就是长了一对大**,晚上能给二少爷暖暖床铺,竟然摆出女主人的派头来,真是叫人火大!难道二少爷还能娶了她不成?”
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阿聪忿忿地说道。
“女主人怕是没指望咯!我跟你们说,今天早上来了信,我趁管家老鬼不注意,拿来读了。你们猜怎么着,二少爷已经。。。。。。光荣殉国啦!”
长着一双绿豆眼的阿拾阴阳怪气地说。
“是吗?怪不得夫人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连午饭都没有下来吃,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下我们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身材高大的阿东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可不是吗?他对待我们这些下人就像猪狗一样,一生气就动手打人,活该天神将他收了去!”
阿聪附和道。
“我看天神才不收他呢,下八重地狱还差不多!”
阿东恶狠狠地说。
“够了!你们还嫌家里的丑事不够丢人的吗?非要当着外人的面说。吃饱了就给我滚出去干活,小心老鬼找你们的茬!”
领班阿相一脸怒气地斥退众人。
仆人们的对话让韩江心里凉飕飕的,一时陷入沉思。
她想起了白鹭城里的仆人来:
不苟言笑的崔管家,喜欢出风头的卫队长阿灿,伶牙俐齿的贴身女侍阿青,干练沉稳的阿玲,还有厨艺精湛的胖厨娘楠嫂,快活的马房小弟阿乐,毛毛躁躁的侍童小雨,以及许许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工匠、男仆和女佣。
不知道他们会在背地里怎么说自己的主人?
难道也像这里的仆人一样,冷酷仇视,恨不得主人不得好死吗。。。。。。
不会的,绝不会这样!
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我,对待下人都十分宽厚,并把他们当成家人看待。
平日里我从没听过任何不好的风言风语,就连埋怨的声音都很少听到。。。。。。
这里的仆人之所以如此做派,恐怕都是主人咎由自取。他们对待下人刻薄寡恩,忘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就像父亲说的一样。活该!
她转念又想,哥哥或许有些傲慢无礼,常常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难以亲近。
真希望他能好好改改自己的脾气,善待手下。如果一旦得罪了下面的人,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遭了殃。
她感到脊背发凉,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这些年轻人说话没轻没重的,请你们不要见怪。”
阿相向众人点头致歉,言行举止间却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
“听说你们要到北方去,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呀!”
“我们是教会忠实的仆人,我想不会有人故意来找我们的麻烦!”
法兰修士不以为然地说。
“这可说不准呢!那些穷凶极恶的强盗才不会在乎你是谁的仆人!”
“这一带有很多强盗吗?”
“何止是多,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现在的村民为了躲避赋税和兵役,纷纷逃进山里当起了土匪。就拿我们这个庄园来说吧,仅仅去年就有两个年轻人逃走了。
“这些山贼原本不过是小打小闹,除了偶尔下山劫掠,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狩猎生活。可是,后来出现了一个绰号叫做‘独眼天尊’的首领,他用极其残酷的手段将一盘散沙的强盗团伙统一起来,并公开打出‘神眼’旗帜,号召那些有野心的年轻人齐聚狮首山,共举大事。
“据说加入‘神眼’会的人必须剜掉左眼,以便打开天眼神通。”
“神眼会?他们不是早被伯爵大人剿灭了吗?我记得去年夏天,‘独眼天尊’的首级就挂在白鹭城堡的城头上示众来着。”
韩江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咳!那不过是个冒牌货!就在两个月前,他们还放出风来,说不久之后将会洗劫白河城。
“这下倒是惹恼了城里的老爷们,城主大人派出了几只精锐的部队进山剿匪,可最终连个人影也没摸着。等领主的部队回城后,他们又出来耀武扬威了。”
“还有这种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们在白森林里学会了妖法,只要唱唱歌就能摄人心魄,杀人无形。有人说他们抛弃了教会的信仰,改信了邪神,而且祭神仪式非常血腥,牺牲也以活人为主。
“他们把一名女子脱得光光的,绑在石头堆砌的祭坛上,然后挖出她的双眼,放进木匣储存起来。接着又用刀在女子身上戳出许多窟窿,放干她的血涂抹在身上,最后所有人围绕着尸体又唱又跳,像一群十足的魔鬼。”
说完,他打了个冷颤。
“你说的这些恐怕都是夜晚用来吓唬孩子的鬼故事吧!他们要是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早就弄出一番大动静来了!何必寂寂无名地躲在山上,与豺狼虎豹为伍呢?”
先生笑着说。
“老先生真是孤陋寡闻呀!上个月,那伙强盗袭击了银石村附近的矿山,虽然与守备士兵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双方各有损伤,可最终他们还是抢走了好几车已经冶炼完成的银锭。
“前个月,他们洗劫了天满山下的鹿鸣村,杀死了八个村民,掳走了十几个姑娘,还有几十头家畜。再往前,在土原村和杏子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
“这些血案都是神眼会干的吗?”
“千真万确!据那些受害的村民们回忆,这伙强盗在动手之前,总会先点起一阵鞭炮。巨大的炮声隆隆炸响,威吓着胆敢反抗之人。
“他们所有人都骑在马上,手举长刀,赤裸上身,脸和胸口都涂着白漆,就像某种神秘的符号。他们大张旗鼓,黑底的旗帜上画着一只邪恶的眼睛。”
阿相稍作停顿,然后言辞恳切地说:
“我劝你们还是别再往前走了,越接近白森林,危险就会越大。等到领主的大军从前线回来,神眼会的强盗们才会有所收敛。你们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动身嘛!”
等到那个时候?恐怕我韩家早已万劫不复了!
阿相离开后,韩江毅然决然地说: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等!”
先生见同伴们面面相觑,只好出来打圆场。
“别理他!这男仆的口才堪比街头的说书艺人,可说出来的那些故事,不过仅仅是故事罢了!我们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法兰修士摇着头说:
“他的话并非都是胡说,我在山里的时候就曾听猎人提起过这个神眼会。他们的描述大同小异,就算有夸张的地方,可并不能否认这个危险组织的存在。”
“难道你畏惧这些离奇的传闻吗?”
先生毫不客气地说。
“岂有此理!你这老家伙竟敢侮辱咱家修士,我看你真是不识好歹!”
繁花修女激动地拍着桌子,把怀里的婴儿都弄醒了。
她立刻解开衣衫,一边喂孩子吃奶,一边怒气冲冲地说:
“哼!修士他面对十几把屠刀都不怕,区区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
法兰修士连忙拉着她的衣袖,心平气和地说:
“畏惧是天神赐给人类最珍贵的礼物之一。它能让人认清危险,克服盲目,进而生出战胜困难的勇气来。”
“我不想和你咬文嚼字,如果你不愿意继续往前走,我们只好在这里分道扬镳了!”
先生冷冷地说。
“老先生与这位姑娘恐怕不是去朝圣的吧!”
“哼!你们俩肯定是逃犯,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呢!”
繁花修女大声地说。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能嗅到两位身上散发出的不凡之气。”
修士压低声音,和缓地说:
“这位姑娘清丽脱俗,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都透着自信和威严,想来一定是位身份尊贵的小姐。而您深藏不露,富有智慧却又让人难以琢磨,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布料商人。”
先生沉默着,韩江却有些坐立不安。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可你们这趟出门一定是为了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既然我们同乘一车,这就代表着天神的某种期待。也许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呢!”
法兰修士难为情地笑道:
“我之所以点破你们的身份,并不是为了威胁和炫耀。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心里憋不住事!你看,我这不是把什么心里话都抖落出来了吗?还请二位见谅!”
先生一展警惕的面孔,镇静地对韩江说道:
“我看咱们得多准备一些干粮才行!”
晚餐过后,阿聪将众人领到了位于二楼的客房,这是他们今晚的住处。
韩江与繁花修女同住一间房,而另外两位男士与车夫鬼手住在隔壁的房间。
韩江迫不及待地拿了换洗的衣服直奔浴室而去。
这间阴暗的浴室十分局促,比起白鹭城里宽敞明亮的浴室来,简直就是个袖珍的石盒子。
墙边摆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瓦缸,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木盆,仅仅足够一人坐在里面。
有总比没有好!
她把点亮的蜡烛放进了壁龛,却不知道该把干净衣服放在哪里。
主人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这让人怎么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呀?
她苦笑着把脏衣服丢在地上,干净的则叠放在上面。
唰、唰、唰。。。。。。
流水的声音让她感到一阵舒畅,可这份舒畅却让她委屈地掉下泪来。
“阿江呀,阿江,难道你连这点苦都受不了吗?”
父亲责备道。
“不要忘记我们身为贵族的责任!”
是的,父亲!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就像我永远记着你脸上的笑容一样。
“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听到了吗?”
哥哥亲了亲她的额头。
哥哥,你也要保重,好好守着白鹭城,等我们回去。
“。。。。。。那家伙脸上的刀疤可真是吓人呀!我都不敢盯着看。”
浴室外传来的说话声打断了韩江的思绪。
她侧耳倾听,说话的好像是阿东和阿拾。
“这是真的吗?你少在这儿给我吹牛啦!”
“不信你自己去瞧瞧!”
“我忙着呢!你告诉我,那刀疤长什么样!”
“我敢肯定,那一刀直接砍穿了右脸,牙齿可能都断了半截。整张右脸向伤口处凹陷,就连眼睛和嘴巴都歪向中间,就像戴着山毛鬼的面具一样狰狞。那疤痕又大又深,又宽又红,就好比脸上长了一条恶心的毒蜈蚣。”
“那我得去瞧个热闹!对了,你帮我去。。。。。。”
仆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虽然洗澡水并不冷,可韩江却坐在澡盆里瑟瑟发抖。
刀疤,刀疤。。。。。。糟了!敌人竟然追到这里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