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令人绝望的囚徒生活吗?
杨秀原本十分笃定,现在却有些怀疑了。
虽然出发时的一场暴雨,将他的心浇得凉飕飕的,可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却又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
他们一行五十多人,分乘七辆马车从白鹭城出发,只花了半天时间,便来到了位于十字路口的主教座堂。
年老体衰的幽谷主教邀请他们参观了雄伟的圣音大圣堂。据他介绍,这座大圣堂正是几百年前圣殿音乐初次响起的地方。
在大圣堂后殿的墙壁上,镶嵌着精美绝伦的管风琴。几十只黄铜音管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它们就像层层叠叠的大瀑布,从天而降,看得杨秀目瞪口呆。
他们还参观了威风凛凛的主教座椅、数以百计的石刻雕像、铺天盖地的彩色壁画以及绚烂多姿的彩绘玻璃。
午后,他们所有人都得到了邀请,来到一座可容纳百人的餐厅,与主教大人共进午餐。
餐食虽不及白鹭城丰盛,可那一桶桶来自甘露花园的上等葡萄酒却让杨秀大饱口福。
他和同伴们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下午只好在马车上蒙头大睡。
他们一路向西,马不停蹄地来到一座隶属于灵修会的小型神庙。
其实,除了院子里的两尊石像外,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间三层旅馆。楼房内配有一个餐厅,十几间宽敞的浴室,以及数量众多、收拾干净的卧房。
这里由一名身穿白袍的中年修士负责打理。他手底下有一名厨娘,三名打杂的仆人,以及一名上了年纪的医士。
虽然人手不足,可他对大伙的关照无微不至,因此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喜爱。
他待人随和,喜欢开玩笑,尖尖的脑袋谢了顶,看上去就像个长了黑毛的土豆。
不知哪个混蛋喊了句“土豆老爹”,其他人便将这个绰号给传开了。
大伙吃了晚餐,洗了热水澡,又换上“土豆老爹”特意为每个人准备好的干净长袍,然后一群人出到屋外,一边欣赏璀璨的银河,一边高高兴兴地闲聊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众人在睡眼朦胧中出发了。
这日有个重要的活动,这是与杨秀同乘一辆马车的阿海最先透露给大家的。
他扎着冲天小辫,身材壮硕,脸色黝黑,是个见识广博、喜欢自吹自擂的家伙。
“我,曾经见识过一次!”
他拍着胸膛说:
“地点嘛,就在掌心湖上的仙桥镇,保证让你们大吃一惊!”
他故意闪烁其词,勾起了大伙的好奇心。
等车队抵达目的地后,大伙才真正被这座名叫“仙桥镇”的水上王国震撼了。
这是一座热闹的湖中小镇,规模仅次于白鹭城堡外的城下镇,人口据说达到了五千。
涓涓雪水由苍山顶峰汇聚而下,此后兵分四路,像龙爪一样切开幽深的峡谷,奔腾在芳草沃野的平原上,最终汇聚于平湖之中。
这四条自北向南、并排流淌的河流被人统称为龙爪河,而收聚河水的湖泊则被形象地称作掌心湖。
仙桥镇始兴于湖中星罗棋布的小岛之上,那时渔民建起了临时居住的茅草屋,渔船往来湖上,静谧而安详。
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加以及贸易的昌盛,一座座木制船屋开始填充岛屿间的湖面。
再经过上百年的发展,仙桥镇才有了今天的面貌。
杨秀早就听闻过仙桥镇的大名,却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他的想象中,镇子一定有一条河流经过,河上架设着一座美丽的石桥。
可是,当马车驶入由小船、浮筒和木板搭建起的东岸广场时,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原来这里不仅仅有桥,更确切地说,这里是由桥梁建构起来的水上王国。
成千上万的木板桥将水上木屋彼此连接,形成街区。木屋间的水道边缘有用来停靠船舶的木制栈桥,原生的岛屿间还有用来通行的木板浮桥。
总之,围廊是桥,小巷是桥,街道是桥,广场是桥,就连集市也是桥。
“没骗你吧,这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等会儿呀。。。。。。等会儿你自己看吧!”
阿海一边笑嘻嘻地望着杨秀,一边神神秘秘地说道。
车队沿着并不宽敞的桥面蜿蜒前进,两侧的木屋阳台上挤满了人。
他们欢呼雀跃,笑语盈盈,场面之隆重仿佛坐在马车里的是国王一样。
可奇怪的是,不论大人还是孩子,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装满水的木桶、木盆或是木瓢,这让杨秀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没等多久,便马上领教到了当地人狂风骤雨般的欢迎仪式。
围观的人群纷纷把水泼向马车,一桶连着一桶,一盆连着一盆,一瓢连着一瓢。
水以变幻莫测的形状飞来,或似雄鹰,或似猛虎,或似圆盾,或似尖枪。。。。。。
水花宛如绽放的飞雪牡丹,在空中交汇碰撞,演奏出了一曲清凉的乐章。
每泼完一次,他们就会用手里的空容器从湖中取水,再泼一次。如此反复,直至马车走远、鞭长莫及,才会停手。
马车一路向前,刚离开一处街尾,又会进入一处街头。
严阵以待的人群望不到边,他们就像列队的仪仗队,手里拿着水做的礼花,热情洋溢,连绵不绝。
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子追逐着马车,一边笑,一边朝着车轮子撒尿。
铺天盖地的水帘打在车厢的木板上,发出流泉飞瀑般的巨响。
车厢里顿时成了一片汪洋。
长相清秀的阿长想把车窗关上,却立刻遭到了阿海的阻拦。
“蠢货!只有被水泼到才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大声骂道。
长脸的阿新笑得合不拢嘴,嘴巴歪斜、脸上有颗黑痣的阿染则兴奋得又唱又跳,而身材矮小、身体有恙的阿兰蜷缩在角落里,抖个不停。
杨秀顾不上同伴,独自享受着这份别样的风情。渐渐地,他心中的阴霾被打在身上的清凉湖水一扫而空了。
车队离开了漫天飞雨的住宅区,朝着一条长长的浮桥驶去。
桥的两侧停靠着二十来只木桨小船,船上满载着产自本地的芒果、毛桃、柑橘、菠菜和冬瓜,有来自西海郡的蜜瓜、水瓜、甘蔗、香蕉、菠萝、豆苗和花菜,还有来自伊阳郡的苹果、雪梨、樱桃和胡萝卜。
船主们一边热情地向车上的年轻人问好,一边慷慨地将各种水果抛入车中。
杨秀抓起一只桃子,用衣服蹭了蹭,便大口吃了起来。
可吃着吃着,他的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
不知道母亲和弟弟现在正在干什么?
他有些想家了。
离桥上岸,车队经过了一座椭圆形的小岛。这里建有一座样式新奇的尖顶圣礼堂。
据阿海说,这座圣礼堂是前些年刚刚建成的。至于为什么把旧圣堂拆毁,再重建新的,他也说不上来。
在人潮涌动的喷泉广场上,他们再次领受了来自圣水池的洗礼。没有多做停留,车队继续行驶向前。
这期间,究竟跨过了多少座木桥,穿过了多少座小岛,杨秀不可能弄得清了。车队最终停在了镇子中心的政务广场上。
刚一下车,炽热的骄阳立刻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可从湖面上飘来的一股混杂着鱼腥、废水和屎尿的恶臭却败了他的兴致。
他捂着鼻子将视线望向政务大厅门前,年迈的镇长正在那里迎候他们。
镇长的身边围绕着一群侃侃而谈、看上去十分体面的人物。
可阿海却说,他们不过是些喜欢出风头的贩夫走卒罢了,比起真正的贵族来,他们就像一群穿着礼服的猴子。
他还说,仙桥镇的人都是这副嘴脸——爱慕虚荣。
杨秀用审视地目光望向周围的人群。
他发现,这里的男人几乎都穿着干净如新的衬衫,有的披着滚边披风,有的穿着绸布外套。女人则是清一色的三叠状圆筒连衣裙,虽然裙子的质地有所不同,可那份花里胡哨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她们佩戴着各种头花首饰,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撑着一把蕾丝边遮阳伞。
他们不是渔民的后代吗?
杨秀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想起了那些居住在白鹭镇上的商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苦兮兮的,整日为生计奔波,哪有这打扮的闲工夫?
可这里的居民却如此不同,不禁让他啧啧称奇。
镇长穿一身大红袍子,紫色的披肩,看上去就跟大主教似的。他拄着根雕刻繁复的手杖,身边还有一名身材瘦高、长得像竹竿似的小伙子搀扶。
他脸上布满皱纹,面相酸苦,笑起来就像是怨恨满怀的老妇。他极尽殷勤,对着两名领队的白袍法师又是鞠躬,又是行礼。
看着他颤颤巍巍的身躯,迟缓的动作,谄媚的眼神,杨秀忍不住在心里讥笑起来。
主人虽然有些滑稽可笑,可他招待的食物却堪称盛宴,这是杨秀这几日来吃过的最为奢华的午餐了。
午餐宴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举行。
比起白鹭城堡的宴会厅,这里的装饰和格调要豪华得多。光是大理石的壁炉就有两个,可以想见,在寒冬时节这里一定非常温暖。
东西两侧的墙壁上安装着为数众多、体型巨大的玻璃窗。阳光由西侧透窗而入,洒在上品的羊毛地毯上。
圆拱形的天花板布满彩绘壁画,那些栩栩如生的裸体女神让杨秀有些想入非非。
两名白袍法师与镇长坐在主桌的位置。
杨秀才不想上前凑这个热闹,他跟其他九名同伴离得远远的,聚在一起逍遥快活起来。
仆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态度亲和有礼。他们将美味的菜肴一个接一个地端上餐桌。
霎时间,空气中飘荡着奶香味、蜂蜜味、鱼香味、烤肉味、烟熏味、香辣味、柠檬味。。。。。。把杨秀馋得精神恍惚。
他一边抹着口水,一边掐着自己的大腿肉,生怕从这香飘四溢的美梦中醒来。他大张着嘴巴,用饥渴的目光在菜品间来回巡视,那模样就像一个贪婪的江洋大盗面对着满屋子金光闪闪的财宝一样。
摆在餐桌中央的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汤底放满药材和香料,闻起来让人欲罢不能。
椭圆形的餐盘上摆放着一串串烤肉,有鲜红的兔肉,殷红的羊肉和焦红的牛肉。肉块间的胡萝卜和青椒吸附了大量油脂,让烤肉看起来并不油腻。
红烧猪蹄色味俱佳,表面涂抹着一层厚厚的奶油,下面平铺一层冻成冰块的酸奶。滚烫的猪油与融化的酸奶搅在一起,味道有如天使的ru汁。
金黄酥脆的煎鱼有手肘那么长,其上点缀着青红小辣椒,周围是一圈像绢布般细腻的豆腐花。
此外,清蒸河虾河蟹个大肉满、鲜香可口,柠檬焖制的天鹅肉肥而不腻,涂抹着蜂蜜的烤鸭松脆香甜,烟熏火烤的熏肉熏肠肉质饱满、回味无穷。。。。。。
素食蔬菜也是花样翻新,有盛满五谷粥的南瓜羹,有兔耳朵似的烧茄子,有细如丝线的红白萝卜丝,有坚果焖椰花菜,有柠香凉拌土豆,还有蔬菜沙拉。
每当吃光一个盘子,仆人便会立即撤下,马上端来一盘新的,所以宴席过半,餐桌上的餐碟仍是满满当当的。
起初,大伙对主人的慷慨和仆人的体贴大为赞赏,可是随着酒足饭饱,他们转而发起了牢骚。
不是菜品出了问题,而是他们再也吃不动了。
可是,餐桌上仍如刚刚开席一般,摆满了美味佳肴。
“这没吃完的怎么办?”阿兰打了个饱嗝,眼神迷离地问道。
他喝了几大碗羊肉汤,出了一身汗,伤寒也好了。
“一定是拿去喂狗!人家不是说吗,有钱人家的狗比贫民还挑食哩。”
阿染咧着嘴,用串烤肉的竹签剔着牙,身子斜靠在椅背上。
“他们。。。。。。他们天天都。。。。。。这么。。。。。。这么吃吗?真。。。。。。真他妈教人羡慕啊!我们要是能。。。。。。能一直赖在这里。。。。。。赖在这里。。。。。。不走。。。。。。那该有多。。。。。。多好呀!”
阿长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说。
他喝得太多了,说起话来语不成句,活像个无药可救的酒鬼。
“你别做白日梦了!我看咱们把没吃完的白面包和点心拿走吧。还有这几瓶酒也别浪费,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带劲的酒啦!”
阿新用贼溜溜的小眼睛望向邻桌,想确认一下是否已经有人抢在前面。
“你这个蠢货!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你把面包和酒偷偷带走,要是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是贼呢!”
阿海语带责备地说道。
“再说啦,镇长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吃的喝的,路上铁定饿不死你!”
“镇长会有那么好心吗?看那面相,就知道他铁定是个抠门鬼。”
阿兰向主桌瞥了一眼,一脸不忿地说。
“走着瞧吧!不是我吹牛,凡是与灵修会有关的事情我通通知道!为了达成心愿,我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
阿海翻着厚厚的眼皮,模样十分得意。
“你。。。。。。你就是在。。。。。。在吹牛!吹牛!”
阿长大喝一声,朝桌上的食物啐了一口。”
“一路上你婆婆妈妈地说了一车话,我看根本没有哪句是靠得住的。我妈妈最瞧不起你这种人啦!她告诉我说,你们这些脸色发黑的家伙全是骗子,因为你们的心肠是黑的。”
阿兰说完后,大伙纷纷瞧向阿海黝黑的脸庞,全都笑了起来。
“都给我安静点!你们闹个什么劲呀?听他说说又怎么了。”
杨秀拍着桌子嚷道。
“嗤!懒得跟你们这些无知的人计较。”
阿海虽然如是说,可脸上的青筋却暴露无遗。
“别理他们,说给我听吧!我想知道。”
“总归还是有明白事理的人嘛!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好了。”
他故意放低了音量,却引得大伙侧耳倾听。
“前几年我跟阿爹把收购来的羊毛送到这里时,刚巧碰上了灵修会的队伍。我一路跟着马车队,全程观察了他们的动向,所以自然知道。”
“你是说,每年选上的灵体都会乘坐马车经过这里吗?”杨秀又问。
“没错,年年都一样,什么什么都一样!”
他稍事停顿,喝了一口红酒,又接着说:
“实话告诉你吧,仙桥镇是国王赏赐给灵修会的封地,并不属于白鹭城的伯爵老爷。咱们之所以绕道打这里经过,不仅仅是为了给人家泼一身脏水,或者白吃一顿大餐,那些金灿灿的钱币才是咱们灵修会的真正目的。
“每年这个时节,仙桥镇的居民就得上缴一种专供修灵事业的税,他们管这个叫‘灵税’。灵税不同于其他税赋,每户每年须上缴十个苏的金币,不要实物。你算算吧,这可是一大笔钱呀!”
“那居民的负担可太重啦!”
“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的居民除了灵税,其他的税赋一概免除。比方说教会的什一税,领主的人头税,买卖货物的商业税,全都不用交。他们还能免除兵役和劳役,甚至不用参选灵体,你说,这还有什么负担可言?
“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着更为重要的生财之道。
“得益于苍山南麓广阔的牧场,以及丰富的水源,这里已经成了南苍郡北部,甚至是整个洛文王国的羊毛纺织中心和交易中心。这里的每家每户几乎都做着与羊毛有关的生意,或是收购,或是浣洗,或是染色,或是转运,所有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
“可是,这里的人也太奇怪了吧!他们既然这么有钱,干嘛非得住在这些摇摇晃晃的木板船上?”
阿兰忍不住出声问道。
“你们不是不想听吗?都给我滚一边去!”
他还没把刚才众人嘲笑他的事给忘掉,这回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住在船屋里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灵修会的封地仅限于掌心湖上,一旦出了水面,他们的钱就会白白流进伯爵老爷的口袋里,任谁也不愿吃这样的亏。
“哈哈!
“不过你们可能想象不到,在这宗庞大的羊毛生意中,咱们灵修会才是最大的庄家呢!”
“什么?这灵修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呀?”
杨秀睁大双眼,惊讶地叹道。
“总之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往后有的是叫你吃惊的呢!你就等着瞧吧!”
“那他们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是去武陵郡的银月丘陵啦!那里建有灵修会的总部,是一座矗立在山顶上的神庙。”
“神庙远吗?”
“如果骑快马一直赶路,可能需要十天的功夫就能到。可是,按我们现在的走法,恐怕要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难不成这一路上还有其他的活动吗?”
“当然有啦!想想就能知道。你不会忘记我们的身份吧?我们是堂堂的‘天选之子’,背井离乡、即将奔赴战场的魔法勇士,怎么可以悄无声息地赶路呢!那样岂不成了押送犯人的队伍吗?
“恰恰相反,咱们将会大张旗鼓地进入一个个沿途的村镇、城堡,接受当地人的膜拜和祝福,还有他们虔诚的捐赠和礼物。”
杨秀想了想说:
“其他郡的灵体队伍恐怕也是这样一个走法吧?”
“可不是吗!我看这都快变成一个全国性的盛大节日了。”
当晚,灵修会的众人在镇长的安排下住进了政务大厅附近的豪华旅馆。
他们每两人一个房间,杨秀和阿海住在一起。
两人很投缘,在明亮的烛光下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