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监狱远不如传闻中那般阴森恐怖,至少在杨秀看来,每天早上能够享受一小段日光浴,心情总不算太坏。
这里每天提供两顿饭。当然啦,犯人被囚禁在此绝不是为了享受,不时饿上一顿,反倒有助于他们保持清醒,不忘忏悔自己的罪过。吃的东西倒是缺少一些花样,每顿都是像石头一样硬的黑面包。杨秀发誓,如果在此久住,最先吃不消的一定是那两颗可怜的门牙。
这不算什么!我还吃过更糟的呢!杨秀想起了在森林里忍饥挨饿的日子来,有肉吃固然是幸运的,可有时不得不挖蘑菇,采蜂蜜,或摘野果充饥。如果连这些都找不到,就只能啃树皮、吃草根了。有一次,他实在饿得发晕,两眼直冒金星。他发现树下有一排圆圆的蘑菇,便拿回去煮汤。那些蘑菇委实怪异非常,一遇热水便化为粘稠的糊状,气味刺鼻,不过吃起来味道还不算太糟,更重要的是能填饱肚子。后来他才知道,那东西是鬼眼山羊的粪便。
刚进来时,杨秀的确担心过一阵子。在他的印象里,牢房总是免不了与皮鞭、木棒、竹签、钢锯、烙铁和火钳联系在一起。每当有脚步声响起,他就会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每次传来铁锁铁链的咣当声,更是让他心惊肉跳。这与在山上搏击猛兽完全不同。在这里,他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猎物,勇气并不能保护他分毫。可是,他发现狱卒每天除了送些吃的喝的,顺道清理盛装秽物的木桶之外,始终没有找他的麻烦。他虽然大惑不解,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对面牢房住着一个喋喋不休的家伙。自打杨秀刚一进来,那人便热情地与他套起了近乎。杨秀见他一脸鼠像,说话又非常下流,估计是个惯偷的贼犯,心里对他极为鄙视,更别提搭理他了。他自己蒙冤被捕,本就心怀委屈,再想到竟要跟这样的人关在一块,更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不过除了忍耐,他再没别的法子。
他开始静气凝神地思考起来。虽然为同乡出头很勇敢,阻止那些恶棍行凶也大快人心,可我付出的代价却委实不小。太冲动了!原本应该有更加合理的解决办法,我可以跟他们理论,只要阻止他们继续放火不就行了吗?何必要跟他们动手呢?我还可以带着村民找领主大人申诉,让他替我们评评理。唉。。。。。。可是,那些官员不就是领主手下养的一群野狗吗?领主大人又怎么会替我们做主?如果我不出手阻拦,他们可能会烧掉更多的民宅。唉!不管怎么样做,只要与这些家伙作对,吃亏的永远是我们。。。。。。可是,我要怎么从这里出去呢?他们既然认定我偷了郡主的东西,那么就只有郡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郡主她。。。。。。我想她一定会帮我的。我相信她。等上了法庭,我便要求见郡主,请她为我作证。对,就这么办!
“哎哟喂!我说你这个小娃娃是不是吓尿裤子啦?弄得这好一脸的猫尿,真他妈不害臊呀!”那贼人叽里呱啦地叫嚷着,脸上的表情比老鼠还要猥琐。
面对飘过来的污言秽语,杨秀选择了无视。
当他想通了脱身之计后,便觉得日子渐渐过得容易起来。闲来无事,他用铺设在地上的稻草扎草人玩。可是,扎到第五个的时候他便选择了放弃,因为做这样的活计,并不能消磨太多的时间,万一一不留神把稻草用光了,他就只能躺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睡觉了。
“我说怎么哑巴了,感情对面住着的是一个小姑娘呀!快来给老爷扎个铁塔样式的头花吧!老爷给你赏钱!”
这一次他又选择了沉默。
墙壁上有许多前人留下的文字和图画,他一时兴起,便依葫芦画瓢,也捡起一块小石子胡乱地画了起来。不过,他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之外,并不识字,而且他也不打算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个不光彩的地方,只好凭着头脑中的印象画起动物来。只是,他在绘画上的造诣并不比书法高明多少,无论怎么构图描线,结果无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只好悻悻地放弃了。
“小子,你画的那叫个屁!我呸!”贼人啐了一口,又叫嚣道:“你再给爷整点新鲜的,让爷高兴高兴。没准我还能赏你一坨屎呢!哈哈!”
杨秀终于愤怒了。他捡起地上的几颗小石子,往铁栏杆边走去,然后挑出其中一颗棱角尖利的,朝对面那人弹了过去。这手弹指功夫是他练就多年的拿手绝活,就连天上飞的麻雀,地上跑的野兔,都难逃他的魔掌,更别说是一个毫无防备的人了。只见石子有如离弦之箭般穿过铁条间的缝隙,径直朝对面飞去。石子割开了那人额头上的皮肤,鲜血立刻沿着鼻梁流了下来。虽然让对方见了血,可杨秀仍然觉得不解气,手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牢房间顿时下起了一阵石雨,噼噼啪啪,直将那人打得皮开肉绽,不停在地上打滚。他一边咿呀乱叫,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狱卒打开贼人的牢房,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然后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给我闭嘴!”那人立刻安静了。狱卒走到杨秀的牢房外,放下一句狠话:“你今天晚上就等着饿肚子吧!”说完狱卒便离开了。
虽然杨秀不得不忍受着饥饿,可牢房总算是清静了下来。
他躺在稻草上,望着铁窗外皎洁的明月,心也跟着飞了出去。他想着父亲母亲,想着弟弟。
我是被冤枉的,你们怎么不来看看我呢。。。。。。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被关在哪里吧!我知道,张茂那家伙是不可能让你们来的。。。。。。万一我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怎么办?你们会来找我吗?你们会不会把我给忘了?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郡主,郡主,您快来救救我呀。。。。。。
天刚蒙蒙亮,两个狱卒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现在就跟我们走!”
“嘿!小子!趁你还活着,赶紧痛哭几声吧!别怪老子没提醒过你,待会儿人头落地的时候,哭出来的可就是血啦!哈哈哈!”贼人拍手大笑,比赢了庄家的钱还要开心。
杨秀被带进了一间浴室,被迫脱掉全身的衣服,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比死鱼还要腥臭。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动作要快。”脸上有颗黑痣的狱卒不耐烦地说道。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是上法庭吗?”他期盼地问道。
“少废话!小心你的舌头!”
除了乖乖听话,他别无选择。
他用木瓢舀着清冽的井水,顺着头顶往下淋。他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头发黏浊的粘连在一起,身上结满了黑色的污垢。虽然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在盯着他,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凉快舒爽的感觉随着清水流遍全身,既洗去了身体的疲劳,也清除了五脏六腑的污秽,让他倍感舒畅。
狱卒为他准备了一件全新的白色亚麻布长袍,一条内衬短裤,一条棉布腰带,一双皮凉鞋。他穿戴一新,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教士。他欣喜地打量着身上的新装,觉得这是好运的开始。
可是,他们并没有带他去法庭,而是来到了位于白鹭城外院的小礼堂。太阳已近中天,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礼堂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狱卒粗暴地赶开好事的围观者,还频频冲他们做下流的手势。等进了礼堂,大腹便便的治安官满面红光,迎面向他们走来。狱卒向他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
“年轻人,你很幸运!今天是选灵的大日子,你又刚好到了年纪,所以只要你能够选中,不管之前犯过什么罪,都会得到天神的赦免。赶紧祈祷自己能够成为这样的幸运儿吧!否则,你只能一辈子烂在牢里。跟我来!”
这是一间供伯爵私人使用的圣礼堂,只有在每年选灵的日子才会向公众开放。礼堂并不宽敞,内部呈六边形结构,中殿长约三十尺,由四根圆形的石柱支撑,后殿的木头基座上架设着圣坛。圣坛的规模不大,正面的墙上雕刻着一组天使浮雕,浮雕下设有一张古朴的檀木方桌,上面供奉着纯金打造的“天国之门”圣像。圣坛前另设有一张较矮的长桌,桌面上摆放着银质烛台、水晶花瓶和白色瓷盘,用来盛装蜡烛、鲜花和供果。供桌前是一个小小的讲台。
圣坛下有一排排左右对称的长椅,数量总共有五排,每排能坐十人。长椅上坐满了身份显贵的老爷太太、先生小姐,他们个个衣着光纤,喜笑颜开。
杨秀四处张望,发现伯爵的大公子正站在第一排的长椅前,身边没有出现郡主的身影。她怎么没来?
治安官指着右侧的走廊说:“候选人在那边排队,过去吧!”
他抬头看去,几乎全郡的十七岁少年都来了,他们整齐地排成三列,数量大约有一百人。在他们中间,男孩子比女孩子略多一点,穿着打扮则跟杨秀一模一样。
“祝你好运!”治安官拍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朝座位走去。
杨秀站到了第三排的队尾,心想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接受甄选的人。他向队伍远端望去,试图寻找自己认识的人。
候选人看上去都非常紧张,有的低着头,有的在祈祷,还有的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气氛就像参加葬礼一样凝重。反观坐在长椅上的观礼嘉宾,他们或手舞足蹈,或捧腹大笑,或高谈阔论,或交头接耳,好像把这里当成了热闹的社交舞会,而忘了这里原是供奉天神的神圣之所。
杨秀觉得自己与这些可怜的候选者就像一群市场上待售的绵羊,任由顾客挑三拣四、指指点点。他的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怨恨。可是,不知不觉的,他自己也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老态龙钟、身穿黑色绸布长袍,披着红色缎带斗篷的教士走了进来,随后是两名身穿雪白长袍的灵修会修士,最后进来的是一群土里土气的乡下神父。人们渐渐停止了交谈,礼堂重归宁静。
“女士们,先生们!”代理城主韩崇走上讲台,做了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首先让我们欢迎尊贵的幽谷主教大人!”掌声响起又落下,他接着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每年我们神圣的事业都会有所发展,每年我们保卫家园的力量都会进一步增强,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之所以取得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道理又何在呢?朋友们!众所周知,在我们曾祖的年代,人们生活在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里。我们周围居住着许许多多有趣的邻居,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服饰,遵循着不同的风俗习惯。大家互相尊重,互相来往,互通有无,互利互惠。那时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是色彩斑斓的!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我们把那个时代称之为“黄金时代”。可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一群来自八重地狱的魔兽,操纵着受到诅咒的钢铁恶魔,入侵了我们的世界!他们嗜血成性,以杀戮为乐;他们残忍暴***役一切无辜的人民;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所过之处,皆成焦土!在恶魔的铁蹄下,东方所有的王国都沦陷了。。。。。。所有美好的庄园都毁灭了。。。。。。‘黄金时代’就此成了历史,一去不复返!”
“朋友们,我们应该悲伤吗?我们应该遗憾吗?我们应该羞耻吗?不!我们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们忠诚地贯彻了天神的意志,我们成立了灵修会,组建法师军团,用天神赐予的力量来对抗钢铁恶魔,用鲜血和勇气来守护家园,把一切自由和独立的精神顽强地保存在了洛文的土地上!年轻的灵体呀!你们就是洛文未来的希望!你们的使命是神圣而光荣的,你们的任务是困难而艰巨的。你们需要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战斗!直到消灭世间所有的魔鬼,让天神的国重现人间。。。。。。”
“恶魔不灭,战斗不息。。。。。。恶魔不灭,战斗不息。。。。。。”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年轻人呀!你们感受到天神的召唤了吗?打起精神来吧!你们终将成为洛文的骄傲!”
杨秀听了这番演讲后,很受鼓舞,频频点头。他的内心有些动摇了,仿佛真的看到了一道神圣之光在向他召唤。候选者的情绪几乎都被点燃了,他们胸中燃起了豪情壮志,呼喊着豪言壮语,场面十分热烈。
“感谢阁下精彩的发言!请大家稍稍平复一下心情!谢谢!”幽谷主教来到讲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条黏糊糊的浅黄色手帕。“在这里,我谨代表国王陛下,教廷石森大主教大人,灵修会拂风大法师,白鹭伯爵大人和代理城主大人,以及我本人,向在场的所有年轻候选人发出征召,愿天神保佑你们!不久之后,你们中的一些人将会披上这身象征智慧的白袍子,成为灵修会的一员。你们将学到关于魔法的一切知识。你们将呼风唤雨、驱雷驭电、召唤魔神。你们中的小部分人将有机会成为见习法师,法师,大法师,直到成为人人称颂的传奇。现在我宣布,选灵正式开始!”
那群来自乡下的神父开始为候选者分发一种小小的红色药丸。杨秀接过药丸,一口吞下,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铁锈味。这时,候选者把身子转向了后殿的耳室,他们保持原来的队形,按顺序依次接受甄选。
杨秀十分好奇,很想知道灵体究竟是通过怎样的方式选出来的。他发现每次只有一名候选者进入耳室,在里面待上很短的时间,然后就出来了。同时,耳室里会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宣布甄选的结果。如果选中,那声音就会喊出一个字——天。如果落选,就会喊出另一个字——人。看来选灵的方法十分简洁有效。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从耳室里出来的人,竟把自己的处境忘在了脑后。他看到,有的“天”出来之后,或振臂一挥,或笑容满面,仿佛得胜而归的勇士。有的“天”或面露难色,或眉头紧锁,更有许多女孩子流下了百感交集的泪水。观礼的人群无不慷慨地把掌声和鼓励送给了“天”。如果出来的是“人”,便会出现另一番光景。他们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神情落寞,有的忿忿不平,有的喋喋不休,显然对落选的结果十分失望。只有少数的落选者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不敢太过声张,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离开了选灵会场。不管他们是悲是喜,观礼的人群都会步调一致地把鄙夷的目光送给这些落选的“人”。
原来大家都希望自己被选上呀!杨秀渐渐迷茫起来。在他的心里,父母家人是最难割舍的,他从没想过要背井离乡,去建立什么功业。可是,那些被选中的人非常光鲜亮丽,他们获得了英雄般的夸奖和赞赏,获得了超越身份的尊重和肯定。反观那些落选者,他们的表现更像是落荒而逃的懦夫。难道我真的是懦夫?凭什么我就不能当英雄?
等待的候选者越来越少了,他变得越来越焦虑。他的头脑如同一团纷乱的麻绳纠缠在一起,难以从中理出一点头绪。他的胸口异常憋闷,吸入的空气都像有了千斤的重量,让他感到窒息。他头上冒着冷汗,脸上一筹莫展,连一向胆大的目光都逃往了别处。他干脆放弃思考,把命运的罗盘交给天神,自己则在心中默默祈祷。究竟是“天”?还是“人”呢?
“老乡,我相信你一定能够选上!”当只剩下他一名候选人时,韩崇公子走到他的身边,笑着说:“祝你好运!”
杨秀紧张地走入耳室。原来这是一间昏暗的告解室,墙壁和地面上铺着深色的木板,一道木墙把室内隔离成了两个部分,木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洞。他下意识地跪在了忏悔者的位置,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说话。
“孩子,把你的右手伸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
他麻木地伸出右手,任由他人摆布。
“你抖的实在太厉害啦!放轻松,孩子!听我说,你只要把手放在这个玉玲珑上,不要乱动,听到了吗?”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回答了什么,只听到对方说:“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他目光低垂,步伐沉缓地走出告解室。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那声命运的裁决。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