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从未感到过如此筋疲力尽。她神情落寞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起伏的思绪乘着千钧之翅飞向远方。
她是白鹭伯爵的掌上明珠,在侍女和仆人的簇拥下长大。尽管缺少了母亲的疼爱,可父亲却给了她超越一切的关怀,为她打造了一个幸福、舒适和安全的成长环境。然而,焦虑、烦闷、怀疑、无助。。。。。。这些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却像瘟神一样找上门来,压得她透不过气。脱离了父亲的保护,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她坐直身子,眼眶有些湿润,视线茫然地扫过卧室的每个角落。
这里远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甚至比不上一些富商女儿的闺房。天花板是简洁的平板吊顶,铜制的吊灯虽然华丽,却早已布满了暗红色的锈纹。四壁没有墙纸,也没有装饰画或是挂毯。一张普普通通的红木床铺,外加两个衣柜,一张镶着玻璃镜的梳妆台、一张楠木书桌、一个矮小的书架和一组圆形的茶几,这就是房里的全部家具。父亲一向节俭,也不热衷于豪奢的艺术,所以城堡内的装饰大多以实用为主。
尽管如此,许多新奇古怪的摆件却让整个卧室充满了浓厚的异域风情。她最喜欢的黄铜自鸣钟端正地摆放在梳妆台上,每到整点,自鸣钟就会弹出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发出嗷嗷的叫声。旁边是一个能播放音乐的小金盒,当盖子打开时,一个金镶玉的少女就会自动在镜面上翩翩起舞。窗边架设着一架长筒望远镜,每到天色晴好的夜晚,她都喜欢用它来观赏浩瀚的星河。书桌上放着神奇的自来水笔和一套精巧的绘图工具,还有一摞印着古怪文字的书籍。这些她心爱的小玩意都来自东方的卡兹共和国,是灰巷的勇士们偷偷从封闭的冰封之海上带回来的,每一件东西的背后都充满了艰辛和危险。此外,他们还从遥远的珍珠群岛带来了香甜的椰果、提神的可可、神奇的香料和璀璨的金刚石。
她焦急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不是为了拣选出行时穿戴的衣服首饰而发愁,也不是为了舍弃带不走的小玩意而烦恼,真正困扰她的,是离家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担忧。她一大早便开始巡视起城堡来,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了武器库、兵营、粮窖和马厩里。让她吃惊的是,如今的城堡连组织起一支百人的部队都难以做到。面对这样艰难的局面,她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小姐,你的脸色看上去糟透了,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我打了一盆凉水,来洗把脸好吗?”侍女阿玲一边说,一边用毛巾替她擦拭脸上的汗水。
“是呀!小姐,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们去做好了,别累坏了身子。”阿青娇嫩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个孩子。她与韩江同岁,比阿玲小两岁,两人都是与韩江一块长大的贴身侍女。
“你们俩是在笑话我吗?”她走到镜子前,发现镜子里的人赤裸着胳膊,白色的低胸连衣裙上沾满了泥点,头发乱糟糟地盘作一坨,脸上已是花容失色,粉色的胭脂被汗水打湿,流得到处都是,那样子就像一幅墨色晕开的水彩画。她咬着嘴唇苦笑道:“呵呵,你们看,我像不像舞台剧里受气的厨娘!”
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位仆人送来了一个简陋的木制手提箱。
韩江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条米黄色和一条浅灰色的亚麻布长裙,无论从用料或是做工上看,都十分粗糙。长裙下是三根色泽沉重的棉布披肩。她把长裙套在身上试了试,尺寸刚刚好,又将长长的披肩裹在头上,对着镜子端详起来。
“正和我意。”
“小姐,你这身打扮看上去就像个乡下来的丫头。”阿青嗤嗤地笑着说。
“乡下来的俊丫头!”她边脱下长裙,边敲着阿青的脑门说:“你们等会儿帮我把这些衣服洗了,明早就能干。我要穿着它们出门。”
“你为什么要穿这些平民的旧衣裳呢?”
“我打算给那群表兄弟们一个惊喜!”她对外谎称自己即将前往兰滨城拜访亲戚。她把手提箱递给阿青。“这个箱子虽然样式土了点,可看起来十分耐用,我就带着它去好了。”
“这个破烂东西恐怕连城外的村妇也看不上吧!”
“别啰嗦!你去帮我准备几块手绢和毛巾,几双袜子。。。。。。还有内衣和睡衣,一双拖鞋。。。。。。好吧,再不能多带了,全都帮我放进箱子里。”
“小姐,我没听错吧?你真的打算带这点东西出门吗?”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想扛一堆没用的东西,然后又原封不动地扛回来。还有,记得把我的镜子和梳子带上,头绳要最简单的那种,金钗首饰什么的全都免了吧。这次出门要轻车简从,东西越少越好,懂了吗?”
“你可别后悔!”
她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桌上的脂粉盒,心里仍有些犹豫不决。既然要装扮成平民的模样,胭脂水粉这等高档货一定会让自己露出马脚。她只好忍痛割爱,利落地把它们都扫进了抽屉里。
在这些金粉银脂堆里,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香囊。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的猎人送给她的一对炎猫之眼。他大概叫阿秀吧。细细看去,那东西几乎被红色的火焰斑纹所占据,中间裂开一道细长的黑色缝隙,煞是好看。更令人惊奇的是,它们源源不断的发出热量,拿在手里竟有一种烫手的感觉,就像握着一个暖手的小碳炉。的确是个稀奇的玩意!
“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是用来盛放火种的水晶球。”阿青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问道。
“没见过吧!这叫。。。。。。这叫炎玉,是上古的法师驾驭火麒麟的法器。它拥有强大的魔力,还能给人带来好运。我要把它带在身上。”
“哦?真是稀奇!你不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神话传说的吗?”
“你懂什么!”
“小姐,你还是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我这就去帮你打热水。”阿玲麻利地朝浴室走去。
韩江走到窗台前,出神地望着城下金色的田野。她伸了伸懒腰,疲惫的身体沐浴在暮色之下,眼眸中跳跃着红色的火焰,一如那对熊熊燃烧的炎猫之眼。
“希望今后还能欣赏到这番美景啊!”
“小姐,你不就是出去走个亲戚吗?怎么说的好像再也不回来似的?”
“阿青,如果我不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小姐,别说这样晦气的话!我和阿玲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韩江欣慰地笑了,拉着阿青的手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尽快回来!我们去看看洗澡水准备好了没有。”
浴室设在卧室的边上,室内十分敞亮,椭圆形的大理石浴缸就摆在靠近窗台的位置。浴缸里正冒着热气,水面上漂满了红色、粉色和紫色的玫瑰花瓣,闻起来馥郁芳香,十分惬意。这是韩江最奢侈的生活习惯啦,为了这些花瓣,仆人们每天都要前往五十里外的百花谷,采摘最新鲜的花朵供她沐浴之用。
韩江轻解衣带,丝质的长裙顺着身体的曲线徐徐飘落,堆叠在地板上,围成一个羞答答的圆圈。她有着阳光般的肤色,身材匀称,四肢结实。她用脚趾轻点水面,试试水温,然后才缓缓踏入水中,平躺在浴盆里。
阿玲松开她头上的发髻,把散乱的头发梳理至后方,又用一个小木盆接住,替她清洗头发。阿青用毛巾帮她擦身,动作既温柔又轻巧。
韩江沉沉地睡去了。在梦里,她看见父亲穿着金色的铠甲,手执金剑,站在一座山岗上,身后是一排排甲胄鲜明、英姿飒爽的黄金武士。另一边,漫山遍野的机械战士严阵以待,它们火红的双眼燃烧着杀戮的意志。她朝父亲飞奔过去。父亲回过头来,朝她伸出亲热的臂膀。这时,一柄巨大无比的冰封之剑高悬在天空中,锋利的剑刃冒着白乎乎的寒气。巨剑迅速袭来,落在他们中间的空地上,无情地将土壤切开。一时间,大地碎裂成千万片雪花,脚下的土地不见了。她随着巨石和泥土一起往下落,虽几经挣扎,可身下的黑洞却无情地拉扯着她,让她越陷越深。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高高的天际。
她忽然醒来,双手紧紧地抓成一团,指甲在手掌中留下了鲜红的印记。她猛地从浴缸里跳出来,顾不得擦干身子,便急匆匆地回到卧室。侍女讶异地跟着她,为她披上一条干净的毛巾。她穿好衣服,朝门外走去。
卧室位于主堡的五楼,长长的走廊两侧有几间空置的客房,尽头连接着一条主人专用的楼梯。楼梯直通二楼的玄关,门外有卫兵把守。此时,油灯已经点亮,窗外夜色正浓。
忙碌了一整天,她才发现自己没吃午饭,胃里的粘膜吵吵闹闹地造起反来。她出了楼梯间,从另一侧的楼梯上到三楼,直奔餐厅而去。
哥哥已经吃完晚餐了吗?看着盘子里还热乎的麻花点心,她忍不住抓了两块放进嘴里,那调皮的模样就像小时候偷吃糖果一样。两名女仆拿着抹布和扫帚从后门进来,准备收拾桌上的碗碟。哥哥应该刚刚离开。
“你们看到公子了吗?他上哪去了?”
“好像去了书房。刚才收税官来找过他。”圆脸的女仆应声答道。
书房的门半开着,哥哥正靠着椅子,双脚搭在书桌上。张茂躬身站在书桌前,声若蚊蝇地说着什么。韩江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江,是你呀!先过来坐下。”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张茂继续。
“公子!他把我带去的六个人都打伤了,简直目无法纪,太可恶了!而且他每次都跟我们作对,替那些欠租的农民出头,妨碍我们收租。您是知道的。。。。。。那些农民一看到有人撑腰,便立刻强硬起来,我们的工作就更加难做了。反正有他在一日,乡里就不得安宁!”
“他真有这么厉害吗?你们是怎么把他抓住的?”
“这。。。。。。毕竟他打伤了我们的人,自知理亏,嚣张的气焰有所收敛。他的家人都住在村子里,我猜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才乖乖跟我们回来了。”
“原来是用家人来要挟他呀,干得不错!既然如此,给他点教训,放他走吧!”
“大人,万万不可呀!您想,像他这样的恶霸横行乡里,今后还有谁敢下去收租呢?不如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把难题彻底解决掉。”
“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张茂轻手轻脚地走到韩崇身边,在他耳边小声低语。
韩崇听后站了起来,抚掌大笑。“太有趣啦!就照你说的办!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什么事呀?”韩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问道。
“没什么,就是一个乡巴佬把我们的人给打伤了,我打算让他吃点儿苦头。”他顿了顿,然后沾沾自喜地说:“你知道吗?我这次可是替你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呢!”
“康威爵士遇袭的事,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怎么样,干得漂不漂亮?只可惜那家伙福大命大,一箭正中眼睛,居然还没能要了他的小命,真是太可恶啦!”
“你这次闯了大祸,知道吗?连石城一定会把这笔帐算在我们头上。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更应该把仅有的力量集中起来,想方设法团结所有的封臣,一起对抗来自北面的威胁。你可倒好,干脆自己动手,把分裂的种子埋了下去!”
“别担心,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但愿如此吧!”
“快别说这些啦,来看看我刚弄到的宝贝吧!”
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有巨大的珍珠,精美的雕像,闪亮的瓷器,贵重的金银碗筷,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这是产自西海郡的珍珠耳环,比我们这里的珍珠漂亮多了,你戴上之后,整个人都会闪闪发亮。还有这只错金象牙香瓶,出自王都大师之手,跟你简直就是绝配。你可以把香水罐进瓶子里,挂在身上,今后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香飘四溢,成为众人的焦点。”他兴奋地摆弄着一件又一件器物。
“哥哥,我要跟你谈谈!”
“你再试试这只翡翠镯子吧!”
“够了!真是胡闹!我明天就要出发了,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危险,难道你不明白吗?你让我戴这个,戴那个,是想让每个路过的人都多看我几眼吗?你还没弄清楚现在的局势吗?”
哥哥敛容正色道:“你看上去很憔悴?是生病了吗?有没有找医士看过?”
韩江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上前抱住哥哥大哭起来。
哥哥轻抚她的后背,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他温柔地轻捏她的双颊,替她拭去眼眶的泪水,然后哄着她说:“宝贝!宝贝!再哭的话,山毛鬼就要来抓你咯!嗷!嗷!嗷!”
经他一番插科打诨,她立即破涕为笑。“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谁叫你是我最亲的妹妹呢!好啦,刚才我不是故意气你的。坐下吧!我知道你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我们兄妹俩就好好地喝上一杯!”他吩咐仆人送来了葡萄酒,各自斟了一杯。“我当然舍不得让你走,可你太固执了,怎么劝都不听。好吧,一切都听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谁陪你一起去呢?”
“先生!”
“先生?哪位先生?难道是住在灰巷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吗?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更可靠的旅伴,那老头半只脚都迈进棺材里了,他拿什么来保护你呀?”他端起酒杯,细细地品尝起来。
“你还记得吗?父亲临走时曾反复交代,如果家里一旦出现重大变故,就去找先生拿主意。我相信父亲!如今先生不辞辛苦,愿意亲自陪我去,那他就一定有办法保护我。况且如果局势进一步恶化,我需要像他这样睿智的人为我出谋划策。”她摇晃着酒杯,闻着酒里溢出的芬芳之气,却一口也没有喝。
“那个先生是什么来路?我们从来都没听父亲提起过。我还是放心不下。”
“你向来不喜欢到灰巷去,也没怎么和先生打过交道,当然会这样想啦。我相信他一定有着过人之处!你想想看,灰巷那群法外之徒原来是多么凶恶呀!可现在人人都对他尊敬有加,逐渐变得规矩起来。他不仅宽厚有礼,而且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想必年轻时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我看他倒像是个说书先生!”哥哥不以为然,面露讥讽之色。可他拗不过妹妹,只得由她去了。“你们打算走哪条路?”
“我也不清楚,到时候先生自有安排。”
“这简直就是儿戏!如果他把你出卖给了敌人,那可怎么办呀?”
“先生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其实,最让我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你知道我们现在手下还有多少兵马,有多少粮草和武器铠甲吗?”
“晚一点,我会让侍卫队长向我报告的。”他脸上现出一丝愧色。
“不必麻烦他了,我来告诉你吧!现在城堡里能组织起来的士兵,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人!仅仅凭借城堡里的这点人马,我们很难有什么胜算。先生特意让我嘱咐你,要是三王子向父亲发难的话,一定会兵分两路,其中一路直取白鹭城。因此,北面的云岭隘口、孤山隘口和百灵崖隘口就尤为关键。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守住这三个关隘,把敌人挡在苍山之外。如果敌人取道西海郡,从西面的白兰大道打进来,你就把所有的兵力集结在城堡里,固守待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主动出城迎战,一定要坚持到父亲的援军到来。还有,再过几天,灰巷的铁锚伯伯会带领一队人马前来支援你。他的手下都是些做事悄无声息的幽灵,你可以让他们担任斥候,派他们出去打探消息。总之,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呀!”
他沉默良久,眉头紧锁,最后拍拍胸脯说:“我记住了。你就瞧好吧!”
“希望天佑韩家,保佑我们度过难关。”
他恋恋不舍地望着妹妹,在她的脸颊上亲了又亲,然后激动地说:“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