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叶跪在地上,恨恨道:“各位大人,小官哪有胆子敢强占民宅,都是那廖元廖大人指使的啊,那些宅子明面上挂着我的名字,实际上都是廖大人让小官办的啊。”
秦伯渊忍不住先一步魏清野开口:“你这混账信口雌黄,廖大人怎会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是真的啊,大人,大人要为小官做主啊,小官也是迫不得已的啊。”苏维叶跪在地上,猛地磕起头来。
魏清野问:“你与那廖大人有何干系,他为何不让别人干偏偏选中了你?”
“回大人,小官的母亲常年缠绵病榻,家中本就贫寒,几个月前连汤药都吃不起了。就在这时候,廖大人突然找到了小官,给了小官一百两,小官原在户部,做起来也方便,便鬼迷心窍,答应了廖大人。那一百两我取了些为老母治病,剩下的如今都在家中院子里的桃花树底下埋着呢,求大人为我做主啊。”苏维叶的额头已经流血了,但他依旧不停地磕着头。
杜明庭看着不忍,廖元在他底下多年,他自然知道廖元的秉性,他对魏清野道:“我看他也不像是在说谎,不妨派人去他家中搜查,是真是假自然就见分晓了。”
魏清野颔首,遂派了差役去搜查。不过半刻钟,两个差役便抬着一个覆着些许泥土的小箱子呈上来,打开来看,正是白花花的银子。
可是,并没有法子证明这些银子是廖元所给。
钱恪道:“此事着实不像话,依我看,全是这苏维叶想洗脱自己随口攀污,廖大人母家是做生意的,家财万贯,怎会为了这几处宅子知法犯法?”
苏维叶忙抬起头来望着魏清野,红色的血顺着额际流了下来,混着他的眼泪和鼻涕,呜呜咽咽地摇头。
连滢方都忍不住出声道:“钱大人此言差矣,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知道那十几处宅子最少也得几千两呢。再说了,苏维叶为何不攀污你,攀污我,偏偏攀污廖大人呢?”
在座的人均愣了愣神,滢方大多数时候都只会静静地听着,最多也就点点头,这还是她难得一次对案件发言。
其实,滢方在苏维叶初次提起廖元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正午,刘子异捏着茶杯望着窗外,似是喃喃道:“若是廖元不在了呢。”
若是廖元不在了呢。
对啊。若是廖元不在,她必定是将来的刑部尚书。太子定是事先得知了这件事情,所以特意将她调来刑部。太子都把桥给她搭好了,她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这是个拉廖元下马的好机会。
滢方并没有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继续道:“他既然说廖大人亲自去找了苏维叶,只需盘问了见面在何时何地,这么一大箱的银子在,定是有随从的,所以不愁没有人证在。”
滢方能想到的问题,其他人自然也都想到了,不过还是有人找茬:
“宋大人难得对一个案件这么上心,不知道是出于公心呢还是为着别的什么。”秦伯渊的话别有深意,在场的人都是精明人,怎会不明白。
滢方有些被人看穿心思的羞恼,但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自己与他争论的冲动,没有理会秦伯渊的话。此时她需要看别人脸色,所以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她看向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的苏维叶道:“你别磕头了,你继续这么磕下去的话,没等到给你伸冤,你便失血过多死掉了。”
苏维叶闻言止住了动作,哭声也停歇了,肩膀一耸一耸的,黑白分明的眸子泪汪汪地投向她。
“苏维叶,你既然说是廖大人让你做的,那么你来回忆一下你和廖大人是怎么见面的吧,越详细越好。”滢方道。
苏维叶连忙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道:“三个月前,我去给家中老母抓药,途中遇到一位穿着颇为体面的小厮,拿了廖家下人的家牌,说是有事相商,便拉着我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馆,叫茗香阁。他跟我说明来由后,我一是胆小,二是也不太敢相信,当场拒绝了他。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几天之后,老母又病重了几分,需要买更贵重的药材,而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有次从衙门回家,路过一个胡同,忽然窜出来几个人当即把我打晕了。再醒的时候,已到了一书房里,而廖大人就坐在正中间……”
苏维叶刚陈述完,魏清野立即让他描述出那个小厮的体貌特征,派人画了小厮和苏维叶的画像去茗香阁寻访。
魏清野问:“他们绑架了你之后,你和廖大人是在廖府的书房见的面吗?”
苏维叶想了想,摇头道:“小官也不知,我进去的时候是被打晕了,出来的时候被他们装在了麻袋里。但是……我出来的时候,坐的是马车,不过半刻钟便把我送到了家,应该不是廖府。”
魏清野让苏维叶将书房里记得起来的陈设画了一张草图,又着人去查廖元底下的宅子,尤其是离苏维叶家里近的,最有嫌疑。若是说有对的上的,那便确凿无疑了。
这件事情有些难办,找到证据时已经是第四日了。
茗香阁的店小二的确见过这位小厮和苏维叶,说是苏维叶当时一脸穷酸样,小厮又像是大户人家的得力仆人,两人鬼鬼祟祟地开了一个小包间,那小厮还叮嘱他不要让客人在包厢外走动。如此行径,让人不注意也难。
经过差役排查,那个小厮正是廖元的得力奴仆廖真。
而在廖元手底下也确有一间宅子,距离苏维叶的宅子很近,在里面找到了一间和苏维叶所画之图一般无二的书房,已经带廖元去看过,确定是这家宅子无疑。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收押廖元后,廖元抵死不认,说是苏维叶攀污,而他的小厮廖真担下了所有的事情。
秦伯渊有意放过廖元,便道:“既然此事是廖真一人所为,那便放了廖大人吧,毕竟是朝廷重臣,怎能让他受此等委屈?”
滢方却不想此事就这么算了,她的心里急了些,语气也凌厉了几分:“怎会是廖真一人所为?廖真一个家生奴仆,如何能够拿出一百两来贿赂苏维叶,秦大人莫不是在说笑?”
秦伯渊的脸色顿时变了,刚想说什么,一道磁性的声音突然从主位上传来:“宋大人言之有理,这廖真本就是廖大人的家生奴仆,若是因为忠心认下所有的罪名也是有可能的。此事还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滢方抬头看了一眼魏清野,感激地笑了笑。后者却淡淡地转移开了目光。
滢方觉得此时已经没必要遮掩自己,提议道:“这一百两不是凭空而来,我们只需要追本溯源,去查一下廖家的账本,或者查一下几个月前廖元是否与他母家有过关联,总是能把这笔钱查出来的。”
果然,魏清野派人查廖家账本的时候,发现了一笔用于买铺子的支出,刚刚一百两。无论这笔支出用在哪里,均需经了廖元的私人印章才可以批准下来。
廖真又担下罪名说,他是猪油蒙了心,偷了廖元的印章从府里拿了一百两。因家中管事一贯相信他,所以他一直都都安然无恙。
苏维叶口口声声说那天见过廖元,但廖元有不在场证明,那天他的朋友从外地回京,他在金玉酒楼里喝酒,半夜才回府。无论是朋友还是春风酒楼的店小二都是他的证人。
廖真又说,当时他借了廖元的名头做这件事,特意找了一个和廖元有八分相似的人假扮廖元,给苏维叶施压。
盘问再三,廖真说出了那个人的姓名和住址,狱卒将廖真口中所说的这个人抓来牢狱时,众人才发现,这个人的确和廖元长得十分相似,若是不熟悉廖元,完全可能认错。
苏维叶见到此人时,也有些不肯定了,供词开始有所松动:“当时书房里的光线很暗,兴许是我认错了也未可知。”
滢方算是发现了,每当这起案件有了新的疑点时,廖真总能把那些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即使他的说辞有诸多疑点,但确实没有一个能够让廖元把罪名坐实的证据。廖元顶多算是治下不严而已。
廖真认罪后,按照当朝法律,应当流放千里。
滢方在他服罪之前去了一次牢狱,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在廖家养得挺好,他的模样倒也算清秀,听说不日前刚娶妻,也是新婚不久,家有高堂在上,现在他要被流放,这一家算是完了。
滢方遣退了随从,只余她和廖真在空荡荡的牢房里。
她席地坐在干柴草上,从食盒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大鱼大肉和酒,向蹲在漆黑角落里的廖真招了招手,“你过来吧,去那蛮荒之地可就没有这样的好吃食了,也许,这就是你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饱饭了。”
角落里的那个人却没动,滢方只感觉到了他正在看她,“我见过你,你是那日在堂上审我的宋大人,你来找我所为何事?若是还要劝我就大可不必,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你倒是忠心啊。”滢方从酒壶里倒出一碗酒,赠向他:“来吧,你是重刑犯不许家人探监,也只有我为你送行了。”
干草呲呲地响了几声,廖真还在角落里,似乎是在犹豫。
“你放心,我又不会要你的命。”滢方笑了笑,示意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道:“我已经遣退了众人,你不必担心,其实我此次来,只是想问你要几句真心话。”
廖真慢吞吞地从角落里走出来,接过滢方递来的碗,一饮而尽。他也学着滢方,就着地上铺的干草盘腿坐在了她的对面,丝毫不客气地拿起了木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滢方静静地注视着廖真,但笑不语。但某一刻,她突然看见廖真的眼睛里落下了几滴晶莹的泪,他含着泪,继续吃。
直到廖真说吃饱了,滢方才去打扰他所剩不多的幸福感。
“你,为何落泪?”
“无事。只是念及家有新妇和高堂,从此不复相见,因而有些伤感。”
“你可有后悔?”滢方问。
他却苦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我只要把这个罪名担下,新妇和高堂今后的生活自然有人料理,至于我,也算是尽忠了。”
“尽忠?你可有想过,将那些安置流民的宅子占为已有,多少人家会无家可归,露死街头?你觉得这算是忠吗?”滢方不知不觉间语气就冷硬了下来,廖真觉得自己对廖元尽忠了,可他有想过对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有尽忠吗?
廖真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看向她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嘲讽,“大人从小锦衣玉食,自然能够不痛不痒地说着家国大事,人民大义,可是我们这些人自小连温饱都无法解决,又焉能顾及他人?”
滢方征仲了片刻,才愤愤道:“那廖元对你到底有多好,让你能够为他生死不顾了?”
“也许于他而言不过滴水之恩,于我却重如泰山。”廖真喃喃道,他忽而又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段往事。
廖真还记得,七岁时父亲去世,家里入不敷出,他被送到了廖家大少爷身边做事,他们也不过是差了十多岁,少爷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地待他好。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碎了家中老爷的花瓶,少爷替他遮掩了祸事,在祠堂里跪了一晚上。
那天晚上的风很凉,他坐在屋外的檐廊下,望着澄明的圆月,心里想,要是有一日少爷也闯了祸,他无论如何也要替少爷遮掩了过去。
滢方从牢狱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亮光十分晃眼。她叹了一口气,她本来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不想廖真心志如此坚定。她在审讯时落井下石的言行势必会被廖元知道,如今她的杀手锏——攻心计也失败了。从今以后,她的路上多了一个敌人。
以后得更加小心了。
“这天气也太冷了,杀千刀的,还要送这些人去边塞,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了。”一个差役一边搓着冻得僵硬通红的手一边跟旁边的人说。
“再走两里地有一个驿站,到那里就好了。”顺着这道浑厚的声音望去,这个人也是官差装扮,名叫谢武,生得高大粗壮,他的神色平静,面上不怒自威。
那个差役听见谢武如此说,也就没了聊天的兴致,登时噤了声。
廖真步履蹒跚地走在冰天雪地里,雪已经埋到了他的膝盖,膝盖以下的裤子和鞋已经全湿了,身上似有千斤重,他的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如纸,周围有孩子和妇人啼哭的声音,他只觉得到那荒蛮之地路途漫漫,他肯定会死在路上。
“喏。”突然从旁边递来一壶酒,廖真抬起头,只见这官差长得好生威猛,目光却很炽热,“喝点酒身上会暖和点,坚持一下,再走一里地有个驿站,到那里就能歇一会了。”
廖真心中生出几分感动,他如今这般穷途末路,也能得人照顾,实在是荣幸之至。他接过酒壶,大饮了一口,酒烈得他喉头一呛,猛烈地咳了起来,白纸一般的脸上也浮现了丝丝红意。
见谢武盯着自己看,廖真用袖子抹了嘴角的酒水,将酒壶递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太会饮酒。”
谢武微微笑了笑,“我知道。”
他知道?廖真疑惑地看向谢武,正看见谢武拿着他刚才喝过的酒壶,猛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朝他爽朗一笑,“这世间,有人嗜酒如命,势必就有人半滴也沾不得,只是这猎猎寒冬,酒可以暖暖身体。”
诚如谢武所言,因为刚才喝了酒,廖真的身上总算有了几分暖意,后来去驿站的一里路也不算太难走。
到驿站时,天色已晚,皑皑白雪却将天地万物映照得透亮。
谢武害怕犯人们被冻死,给每个人都喂了酒,不知道是因为这酒太过浓烈,抑或是大家走了一天太过疲累,廖真眼看着,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睡得香熟。
直到谢武把最后一个差役灌得酩酊大醉,偌大的驿站,只余谢武和廖真两人。
谢武迅速朝廖真跑来,不由分说地从自己的腰间取出钥匙,将廖真的枷锁取了下来。他一把拉起廖真,往马厩的方向走,声音急促而低沉,“我在酒里下了药,一时半会他们醒不了,你今天晚上赶紧跑,能跑多远是多远。那蛮荒之地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去了也是九死一生,还不如现在搏一搏……”
“那你呢?那你怎么办?我不能走,走了你该怎么办……”廖真的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事情来得毫无征兆,这件事又那么危险,他既慌张又害怕,而且,他和谢武素昧平生,他不能让谢武为了救他连自己都不顾了。
“你不用担心我。”察觉到廖真在担心他的安危,谢武的眼底浮现了几丝笑意,道:“我有法子脱身,一会儿你走了,我便将自己也灌醉,将所有的事情推与你,只要你不被官府抓住,他们也抓不到什么证据。他们害怕上面怪罪,我就建议说将你当成是流放途中冻死了,顶大是个失职的罪名,最多也就是罚几个月的俸禄,你不必太过担心。”
谢武的说辞稍稍说服了廖真,他又问:“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救我?”
此时马厩近在眼前,谢武并没有直接回答廖真,而是问:“你会骑马吗?”
廖真点点头,“会一点。”
谢武立即踹了马厩的门,从中牵出一匹高大壮硕的红鬃烈马来,向廖真招了招手,道:“快上马。”
廖真看了谢武一眼,迅速地上了马。
谢武又忍不住嘱咐道:“现在冰天雪地,你要骑得稳一点,现在雪越下越大,不过一会儿就会把马蹄印记覆盖了,所以无需担心会被发现踪迹。你一会儿一直向南边走,天亮就会到一个村庄,可讨些吃食,再继续上路。”
言罢,他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一把塞到廖真的怀里,然后拍了一下马屁股,只听一声响彻寒夜的长啸,马踏着纷飞的雪花,扬长而去。
谢武站在原地,望着月色下慢慢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
廖大人让他帮忙救人,救这样清风霁月一般的人,搭上命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