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旬没想到自己被宋枭扫地出门了。
杜旬临走前,宋枭冰冷冷地对他道:“杜旬,你别用你两朝元老的资历来压我,欺君就是欺君,你要不想办法推掉这门亲事,我便去告诉皇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你下次还敢攀咬在我们宋家的身上!”
宋枭对杜旬前后态度天差地别,让滢方直感叹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杜旬没想那么多,只道:“宋将军,你不要如此不知变通,虽然我们两家之前没有结成婚约,但若是以后能够结成婚约那也不错……”
宋枭干脆没理他,径直让下人把杜旬撵出府了。
恐怕这朝野上下也只有宋枭一个人敢这样对待杜旬了吧。
然而,杜旬刚走,宋枭便冲着滢方怒喝道:“你这个逆子,跪下!”
滢方被训斥得有些不明不白,她难道又做错事了!
宋枭见滢方干愣着没动,更生气了,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把戒尺来,“你这个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滢方望着宋枭手上的戒尺冷笑,“我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跪下?”
“你还不知错!”宋枭将戒尺指着滢方,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为何不远远地避开这些女子,如今竟然惹出这样的事情……”
还未等宋枭说完,滢方便道:“父亲真是可笑,腿长在别人身上,嘴也长在别人身上,我难道能管住别人吗?”
“你若一开始便不招惹她,哪里来这样的事!”宋枭气得脸发紫。
“父亲还真是霸道,我尚未记事时,您便私自决定了我的人生,如今我就连交朋友您也不许了!”
宋枭瞪着滢方,突然间,一个戒尺从滢方的上方落了下来,打在滢方的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滢方吃痛地叫了一声,立即瞪向了宋枭。
宋枭收起了戒尺,道:“你既然知道痛,你就记住这次教训。你把别人当朋友,可别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下去吧。”
滢方愤愤地离开了。她已经这么大了,还要被人打,实在是太过屈辱了。
滢方回到厢房,阿毓见她捂着胳膊,立刻扒开她的袖子来看,一道红色的鞭痕赫然出现在白藕似的长臂上。
阿毓连忙去了医药箱,帮滢方抹起药来。
阿毓嘟囔道:“也不知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这一年来不是这里伤便是那里伤,身体基本上没有好全过,搞得我现在都能算得上是半个医者了。”
滢方仔细想了想她重生以来的这些日子,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叹气道:“也许是运气差吧。”
阿毓却道:“少爷哪里是运气差,明明是心肠太好了。”
滢方抬起头看着阿毓,只听她继续道:“阿毓刚刚已经听说了,太傅大人来和老爷商议亲事,也难怪老爷生少爷的气,少爷当初就不该舍身救落水的杜小姐,少爷的身份非比寻常,少爷怎么就不明白呢?”
滢方的确不明白,救人难道有错吗?
阿毓继续道:“杜芙是太傅独女,身份尊贵,想要救她的人一大堆,少爷当时干嘛非得亲自去救她?如今惹得人家芳心大动,你这非但没帮她,反倒害了她……再说了,少爷可有想过,若是自己的身份暴露,到时候谁也救不了吗?”
滢方陷入了沉思,其实她常常想,若是自己能以一个女子的身份生活,她定会想办法结识一下这杜芙,她懂时局,知进退,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连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些让她的心里对杜芙是不无欣赏的。
可是,她从没有想过,她的这些欣赏或许会被杜芙误会。杜芙这样骄傲的女子,若是知道了心悦的人不喜欢她,不知道是何种心情呢?若是知道自己为之动心的人的真实身份是女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样细想来,她觉得自己真的办错了事情。
想到了这一点,她连忙让满冬帮忙递信,约杜芙明日在金玉酒楼见面。
虽然像这样,一男一女私自见面于理不合,但滢方总觉得事情不说清楚的话,心里像是有块石头堵着似的。
第二日,滢方到金玉酒楼时,杜芙已经到了。
杜芙是乔装打扮来的,看起来气色并不好,却因为看到了滢方,眼睛里亮起了点点星光。
杜芙是个爽快明断的女子,开门见山道:“昨日我的事情,想必宋公子已经知道了。”
滢方颔首,“杜大人已经告诉我了。”
“所以你不愿意娶我?”
滢方望着杜芙认真的表情,有点不忍心伤害她。
杜芙道:“你别把我当那些寻常女子,如果你真不愿意娶我,我也不会因为你的话要死要活的。”
滢方想了想,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的妹妹,如果你是因为在意之前我救你的事情的话,我想告诉你的是,即便那一天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落入水里,我也会去救她。”
杜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丝黯然,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宋公子,我没看错人。”
滢方看着杜芙,道:“我是绝不会娶你的,所以我希望你们杜家能想办法解决掉这件事情,若是你们抹不开面子,可以由你们来假装退婚,这样你以后也好许配婚事。”
杜芙道:“不用,是我对不住你,错误地理解了你的心意,导致现在这副局面,由你们退婚吧,什么理由都可以。”
滢方也不推辞。
她想了想,问道:“若是我退了婚,你会不会有危险?”
杜芙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滢方嘴里的危险是什么,她的笑容里夹杂了一丝丝无奈,“或许会有吧,只是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有负担,这是我的事情,也由我来承担,你不需要为了帮我丧失掉自己的意愿。”
话虽是如此,但滢方还是心里害怕,若杜芙真的落到了皇上的手里,她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杜芙入宫便好了。
滢方沉思了片刻,突然心生一计。
她把这个办法告诉了杜芙,杜芙也眼前一亮,觉得此计甚好。
滢方和杜芙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忽得听到了一道惊讶的声音。
“妹妹。”杜骞先是看到了杜芙,然后把目光移向了滢方,“滢方弟,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滢方看向杜骞,他像往常一样,带了一大帮子喜欢吟诗作赋探讨时事的文人,他们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和杜芙,目光中有些打量的意味。
滢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正准备解释,杜骞问杜芙道:
“妹妹不是说想来街市上为自己挑一些钗环首饰,怎的到这里来了?”
杜芙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毕竟孤男寡女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不大合适的。
空气如同被冷冻了般,沉默了片刻,杜骞指着身后的一干人道:“滢方,我们正要一起去喝酒,不知你可有兴致?”
滢方摇摇头,道:“不了,家中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杜骞也不勉强,对着滢方道:“那你便送我妹妹回去吧。”
滢方总觉得杜骞话里话外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得道:“我还有急事,便不送杜小姐回去了,告辞。”
直到走出了段路,滢方才想到哪里不对劲,杜骞说的那些话,分明是想坐实自己与杜芙有奸情。
难道杜骞是为了杜芙不被皇上染指,所以故意使了这么一招?难道说连今日的相遇,也是杜骞故意设计的?即便杜骞是为了自家妹妹好,但这样被人算计的感觉真的不好,滢方估摸着,没过几天,京城就会传出她和杜芙的流言,之后便说宋家和杜家已经定立了婚约,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但是在此之前,滢方已经有了动作,她先是大肆放出宋家和杜家订立婚约事情,没过几日,又大肆放出宋家和杜家取消婚约的事情,谁知道市井之人想象力着实丰富,将这一出编排出了一个故事:宋家和杜家都是望族,本想着两家结合,互添不少助力,但是这当事人宋滢方不愿意了,她觉得杜芙是名门闺秀,端庄得体,不对她的胃口。为何端庄得体还不好?只因宋滢方觉得杜芙无趣,不如那青楼女子放得开罢了。
滢方听到这些衍生的故事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敢情她现在名声够臭,也不怕再臭一点。
伴随着流言的传出,杜芙病倒了,日日夜夜躺在床上不能起来。时人又言,这宋滢方虽然混账,但生得一副好皮囊,将这京城第一才女也迷惑了去,杜芙知道自己被退婚,悲痛欲绝,几度昏了过去,又几次想要结果了性命,幸得府里的下人阻拦,所以才不至于香消玉殒,如今她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杜芙的事情虽然解决了,但皇上并没有消停,派人四处搜罗美貌的女子,听说了哪家名门有美貌的姑娘,便下令召这些姑娘进宫。朝中的一干官员人心惶惶。
有了杜芙这第一个例子,京城里的女子们都开始仿效她的做法,订婚的订婚,装病的装病。
滢方想着宋枭给宋湘找的亲事也该有一个着落了,没想到宋湘会主动找上她。
是日,滢方正在独自下棋,阿毓便道,宋湘来找她了。
宋湘给她带来了几双足衣,看着别扭的针脚,滢方便知道真的是宋湘自己绣的。她见宋湘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我都收了你的礼物了,有什么事情当然会帮你,你别害怕。”
宋湘望着滢方,道:“哥哥,你可知道父亲要为我订婚的事情。”
滢方愣怔了片刻,道:“自然是知道的,我与父亲之前也是商量过的。你这几日应该多多少少听到了外面的一些风声,虽然你尚未及笈,但你的样貌在京城中也有些美言,若是皇上真的召你进宫,到时候该怎么办?我和父亲这样做,也是害怕你落入那龙潭虎穴之地。”
宋湘低下了头,道:“我是明白的。”
滢方知道她心里不情愿,叹了口气道:“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父亲给你定下的亲事你不喜欢,大可以告诉我,我去跟父亲说。”
“真的?”宋湘面露惊喜。
“当然是真的,我可能骗你吗?”
宋湘突然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害羞的神色,道:“哥哥,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嫁给他,你可以帮帮我吗?”
到了最后几句话,已经是细若蚊蝇,但滢方听懂了。
她沉默了片刻,宋湘以为她不愿意,拉扯着她的衣袖道:“哥哥,我保证你会喜欢那个人的。”
“可是刘先生?”滢方看向了宋湘。
宋湘瞬间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哥哥怎么知道的?”
话刚说完,她一瞬间又变得格外娇羞了起来,“哥哥,你也很欣赏刘先生对不对,湘儿也很倾慕刘先生的才德,如果能嫁给刘先生,湘儿就别无所憾了。”
滢方看着宋湘,她这副样子,想要不被人察觉也很难。
滢方叹了口气,对宋湘道:“湘儿,你可了解刘先生?”
宋湘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之前派嬷嬷帮我打听过刘先生,他家里只有一个生着病的母亲,虽然家境贫寒了一点,但人口简单,嫁过去不会受欺负。”
滢方不置可否,“那你可打听过他的过往?”
“过往?”宋湘轻蹙了眉头,“这个倒是没有,我回头便让嬷嬷帮我去打听。”
滢方道:“不必再继续打听了,我跟你说吧,刘先生心里已经有了深爱之人,这个人对他来说,是一辈子难以磨灭的记忆,他是不会想娶别人的。”
宋湘愣住了,她虽然能够察觉得道刘子异不喜欢她,但她以为,只要她努力,刘子异会慢慢喜欢上她的,没想到,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其他人。
宋湘的眼睛红红的,她强忍着泪意问道:“既然刘先生有心爱之人,为何已过而立还不娶她,可是出现了什么事情。”
“是的。”滢方点点头,道:“刘先生喜欢的那个女子已经去世了。”
滢方见宋湘震惊地看着自己,终于决定将之前查到的事情告诉宋湘,她道:“刘子异读书时喜欢一女子,名曰许甘棠,是翰林学士许儒林独女,许儒林掌管翰林院,虽然品级不高,但在文官当中极有威望,满朝的文官,一半以上皆是他的门生。”
“难道是许大人不同意?”宋湘问道。
滢方摇摇头,道:“并非是许儒林不同意,只是他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想让刘子异入赘。以刘先生的脾性,如何能够答应?而且刘先生的母亲也不同意这门婚事。他的母亲只想让刘子异平平淡淡地生活,娶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总觉得刘子异娶了如此一位千金小姐有失颜面……”
“为什么是名门贵女,刘先生的母亲反倒觉得有失颜面呢?”宋湘打断了滢方的话道。
滢方知道这个小妮子在想什么,道:“无论是许甘棠,还是你,他的母亲都不会同意,因为刘先生的祖上也出过几个高官,他母亲心底也有些傲气,总觉得娶一个名门贵女,会被别人说是高攀,因此极力反对。”
滢方见宋湘陷入了沉思,道:“其实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复杂,在两人的婚事没有被允许时,许儒林给许甘棠相看了一门亲事,许甘棠不愿意,给刘先生递信,要在大婚前一天晚上私奔。但是那天晚上,许甘棠等了一晚上也没等来刘先生。第二日大婚前,许甘棠还是不甘心,装作丫鬟的样子逃了出去,准备去找刘先生,怎知在半路上遇到了流氓,被欺辱后,便自尽而亡……”
“怎么可能?”宋湘的表情呆呆的,片刻后她看着滢方道:“刘先生怎么会如此背信弃义?不可能的!”
滢方颔首道:“确实如你所说,以刘先生的秉性,怎会如此背信弃义。是因为那天晚上,刘先生要走时,被刘先生的母亲发现了,刘先生的母亲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这才让刘先生失了许甘棠的约。”
自古以来,亲情和爱情之间都是难以做出抉择的。恐怕刘子异也没想到,自己的失约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吧。
刘子异因为这件事情入了官府,但最终被无罪释放。只是他的母亲也因为自责一病不起。他平生最讨厌自怨自艾、自甘堕落之辈,又怎会跟这些人一样呢?他知道还有母亲需要他照顾,所以越发努力。只是许儒林受到这件事情的打击,为难于他,导致他多次考试不中。如今同在翰林院里,许儒林又是翰林院的主管,不知道他是否会针对刘子异。
最后的这些事情,滢方都没有跟宋湘说。其实她告诉宋湘这些事情,就是想要她知道,她和刘子异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并不适合。
滢方见宋湘低下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正想着如何安慰她,只听她道:“刘先生一定很自责吧,但自责的同时又不得不坚强起来照顾自己的母亲……”
滢方心一动,她非但没劝住宋湘,还让她开始心疼起刘子异来了。
其实她之前也有产生过想要撮合宋湘和刘子异的想法,但是一来,刘子异有过那样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以后无论喜欢不喜欢得上宋湘,他的心里一定会有一个位置是留给许甘棠的,最难的,就是跟死人争宠。二来,刘子异的家境贫寒,宋枭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宋湘下嫁给这样的人,滢方本以为靠着刘子异的才华,终有一天会被伯乐发掘,但是他得罪了许儒林,在文官里头,算是很难混出头了。
如果注定一切都是悲剧,那还不如从一开始便将幻想掐死在摇篮里。
良久,滢方问宋湘,“你还想嫁给他吗?”
宋湘抬起头看着滢方,浸润着泪意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坚定,“我还是想。”
即便,他不喜欢她。
即便,跟着他注定一贫如洗。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同意。
可是,她还是想,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