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是京城老家族,延绵香火近一百多年,旁系众多,但在京城这样门庭深厚的地方,像叶家这样的家族少说也有十几家,算不上什么。而叶家将近十几年均没有出过登阁拜相的人,其繁盛程度远不如从前。
三年前的京城诗会上,叶子琛就这样凭空出世,他以一首《咏牡丹》惊艳了在座的所有文人,包括评审。这首《咏牡丹》被京人争相传抄,一度造成京城纸贵。太子萧旻也看到了这首诗,被叶子琛的才华折服,遂封了一个七品官员。
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叶子琛并不是昙花一现,此后的许多大事上,他都显示出惊人的智谋和决断。短短三年,他从一个七品芝麻官当上了如今的兵部尚书,其升迁速度,觉不亚于当年的魏清野。时人多将叶子琛与魏清野对比,他是继魏清野之后的第二位天才少年。
当初原兵部尚书何其芳贪污被检举,魏清野苦苦拿不出足够的证据,结果某一天进公堂时,各种证据已经摆在了桌案上,而守门的衙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滢方一直怀疑叶子琛,毕竟他是这件事的直接受益人。
她忍不住对叶子琛多看了几眼,对方正在倒茶,一番动作行云流水,颇有风流雅士的意蕴和风度,丝毫不为周遭所扰。
因太子还未入席,宴会并没有正式开始,所以大臣们和他们的女眷们可以自由说话走动,犹如走街访友般一片热闹的景象。
唯独……滢方这桌,几个完全陌生的人坐在一起,气氛冻结到零点。
滢方见状,主动向众人介绍起自己,众人见滢方开了头,也都从善如流地一个接一个地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叶子琛一点也不像魏清野那般如远上寒山,他的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仿佛潋滟着秋波似的,从在座的人身上匆匆扫过,声音有几丝放荡不羁的味道:“在下叶子琛,现任兵部尚书一职,今日能够和各位大人坐在一起,实乃荣幸。”
在座的人都听说过叶子琛的大名,听到叶子琛的介绍后,纷纷慨叹英雄出少年。尤其座位上有一个年老的太仆寺寺丞,姓刘,听到叶子琛的大名时眼前一亮,简直能把叶子琛夸出花来。难怪一把年纪只能坐到寺丞,溜须拍马也是需要技巧的。
滢方忍不住弯了嘴角。
“宋大人为何发笑?”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从滢方的对面传来。
滢方的笑凝固在了嘴角,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位刘寺丞,那张刚才还谄笑着的脸冷了下来,正愤愤地看着自己。
“我不是在笑你……”滢方连忙解释道,她望向叶子琛,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目光里有一丝看戏的味道。他是故意的!
滢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慢慢冷静了下来,轻声咳了咳,道:“下官很认同刘寺丞说的话,我朝有叶大人这样的人才在,又何愁不能重振祖兴,因而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
“哪里哪里,宋大人也是英雄出少年啊。”叶子琛嘴角微微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可是这句话落到了滢方的耳朵里,却有几分刺耳,京城谁人不觉得宋滢方无甚才干!
滢方委屈,她也没得罪这个叶子琛吧,怎么这样针对她。
“太子殿下驾到。二皇子驾到。”尖利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穿透了整个奉天殿。
众臣行礼。
滢方抬头去看时,萧旻和萧珏一前一后地从殿外迈进来,明明相似的一张脸,一个柔和似水,一个浓烈如火,两人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谁的气势也不输谁。
萧旻坐在主位上,萧珏坐在了萧旻下侧边的位置。
萧旻准了众人入座,这才正式开席。因为是除夕国宴,胜在热闹,萧旻并没有制定多少规矩,在场的人依旧可以笙歌乐舞,谈笑风生。
皇后蓝溯光果真如传闻般没有来。
滢方几日前听到消息,蓝溯光突然病倒,说是思念皇上成疾,请求萧旻请皇上回宫来。萧旻当即应允了,派了与皇上交情极好的杜明庭亲自去潭泽山上的钟鼎阁上请,结果重阳道长说,皇上正在闭关修炼的关键阶段,若是受到打扰,必会走火入魔。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这样无功而返。
滢方这几天在想,如果蓝溯光都无法把皇上带回皇宫来,她又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皇上被害呢?一想到皇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她就心惊肉跳。她想接近事实真相,可是到底怎样才能够接触到这些宫廷密事!
滢方记得,早在先皇在位时,当初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萧炎,曾奉先皇之命,去蓬莱仙岛求得不老不死的长生之术。然而,先皇还没等到萧炎的好消息就驾鹤西去。那年,先皇才三十几岁。
长生之术,自古以来所有帝王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萧炎也没能避免。他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人力和物力在寻访仙人的路上,孜孜不倦地找寻着有着奇门异术的道人。
四年前,萧珏突然从异地寻访来一位道长,名号重阳,施之奇术,遂令萧炎的身体如同回炉重塑一般,因此封号国师。
再此后,萧炎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执迷于长生,直到三年前忽然下令,自己要闭关修炼,由太子萧旻总理全国政务。
如果这件事顺着这样理下来,想要陷害皇上的,很有可能正是二皇子萧珏,但是,天下皆知,萧珏引荐的重阳道长白发长须,风姿卓然,与滢方在树林里看到的年轻道长并不相符。
这么说,凶手另有其人?
滢方突然抬头,猛得看向坐在上面的两个人。
萧旻已经是太子了,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会做出这种徒徒留人把柄的事情吗?至于萧珏,他倒是有机会做这种事情,但皇上已然立了萧旻为太子,他再去加害皇上,岂不加速了萧旻上位的速度?
是了,皇上现在不理朝政,威胁不到什么人,真正想谋害皇上的,不太会是因为这些利益原因。
“宋大人,宋大人……”
滢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忽闻桌上有人叫他,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五品老官员,叫做樊夏的,他敬了一杯酒过来,笑道:“上次的事情想来宋大人也不记得了,但在下却记得格外清楚,因此感恩于心,今日就敬大人一杯酒。”
上次什么事情?
滢方疑惑,一桌子上的人也都被吸引了过去,纷纷看向了滢方和樊夏这边。
滢方苦笑,宋滢方会不会喝酒她不知道,反正她是三杯倒,她婉言拒绝道:“在下前些日子脑袋摔伤了,的确忘了大人口中所说的事情,大人不必挂怀。”
樊夏摇了摇头,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了起来。
前几个月,他曾带着独孙去街市游玩,独孙调皮,跳来窜去,他和下人管制不住。突然间,不知哪家的马疾驰过来,孙儿吓得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眼看就要踩踏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少年纵身一跃,将他的孙儿扑倒在了地上,危险就这样解决了。
他想问问少年的名字,向他表示感谢,少年却在他安慰哇哇大哭的独孙时不告而别。做好事不留姓名,他一直对这个少年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刚才滢方走进来,他盯着滢方看了许久,终于确定了,她就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恩人。
他端着八角杯,眼睛里写满了对眼前少年的不尽欣赏,“宋大人如此身份,还能够舍己为人,做好事不留姓名,真的让人心生敬意。老夫这杯酒,先干为敬。”
宋滢方做好事?莫不是搞错了什么?滢方正欲详问,只见樊夏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酣畅淋漓,一双早已浑浊的眸子真挚地看着她。
滢方不想显得太过扭捏,遂递了酒杯上去,也学着樊夏的样子一口饮了下去。陈年的金华酒入喉,烈得厉害,她的喉咙被这口烈酒呛住了,忍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听闻宋大人量如江海,怎么被这一杯酒就给呛住了。”叶子琛捏着下巴,长眸微扫,兴味十足。
这个宋滢方,和传闻中不大一样啊。
滢方被叶子琛看得心里发虚,不认识可以用失忆来解释,那么不会喝酒呢?宋滢方整日花天酒地,要说她不会喝酒只是京城以讹传讹,怕是没有人会信。
“只是蒙樊大人欣赏,心中十分高兴,喝得急了些。”滢方尴尬地笑了笑。
叶子琛显然不信,他的一双深眸盯着滢方看了好长时间,看得滢方心里直发怵。
酒肉入席,大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欢笑声不绝于耳,恍惚中有种盛世恢宏的气度。但事实上,边区战事未平,黄河决堤未解,寒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这漫漫寒夜,不知多少百姓困囿于饥寒。
一身着粉色袄裙的小宫女在给滢方倒酒水时,一不小心将酒樽打翻在滢方的衣服上。
滢方并不计较,随宫女去换衣服。
宫女瘦瘦小小的,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她颤颤巍巍地走在滢方的前面,步履慌张。
滢方心中明了,语气十分温和地安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个小宫女不必如此害怕,我又不会责备于你。”
宫女停了下来,转身回禀滢方,声音有些颤抖,“奴婢是新来的宫女,第一次做奉酒这种事情,看到这么多大人在,一时紧张才有所不慎,多谢大人宽宏大量。”
滢方见她依旧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笑了笑道:“你且带路吧,等我换好了衣服,权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宫女如同得了天赦,忙连声道谢。
如今天色黯淡,日已西沉,落日余晖与朦胧夜色交织在水天一线,一点一点地晕染了开来。
宫女带滢方出了奉天殿,一路周周转转,不到一刻钟,便到了一座名曰千阁殿的殿宇。这座殿宇较为偏僻,来往的宫人很少,打扫得却很干净,花木稀疏,屋檐上的青瓦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下,显得格外美轮美奂。
“这里是什么人住的?”
小宫女被滢方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后,才痴痴答道:“这里没人住,是座废弃的殿宇。”
见滢方依旧疑惑,小宫女叹息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原是先皇后住着的,先皇后生产太子殿下时身体大伤,搬到这里来养病,一住就是十几年,最后也在这里病逝,算是一个伤心之地吧,后来就废弃掉了。”
曲涟漪一介皇后,怎会住到这样偏僻的殿宇?谈论皇家事本就是禁忌,滢方又对这些宫闱秘事不感兴趣,因此并不了解其中缘由。
滢方正欲详问,宫女带她来到了千阁殿左侧的一间小偏房。
“大人先进去坐着吧,我去给大人找套衣服来。”宫女推开门,见滢方进去,便闭了门,帮滢方找衣服去了。
这间屋子比较小,一扇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隔断成内外两间。外间入目处挂着一幅色彩艳丽的宫廷宴饮图,底下是一张梅花朱漆小几。正中央处,一小樽青花三足香炉放在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散发出浓郁的幽香。里间单只一张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外面裹着雨过天青色蝉翼纱帐,陈设极其简单,但又五脏俱全。
滢方四处看了看,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疲乏,顺势坐在了外间的楠木椅上。一丝一缕的幽香从香炉里飘散出来,渐渐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眼皮也在跟理智抗争。
不对!她是被下药了!
滢方忽然意识到了危险,她必须速速离开这里!
她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因为后劲不足,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屁股上的痛感反倒让她清醒了几分。
此时此刻,滢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有意识依旧清楚,只听见“吱呀”一声,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想要看看是谁,眼皮似有千斤重,她想要出声求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
滢方被人搀扶了起来,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皂角的淡淡香味,应是一位女子。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瘦小,以至于搀起她的时候有些吃力,滢方听到了闷哼的声音,应该就是刚才引她进来的宫女。小宫女浑身颤抖着,显然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她被宫女扶到了里间的大床上。因为眼睛看不见,触觉就变得格外灵敏。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官靴被一双纤细的手慢慢地褪了下去,衣服也一层一层地被剥开,光滑的肌肤也逐渐裸露在空气中。她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这个宫女宰割。
这个宫女想陷害她!可是即便她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她本不该这样轻信于人的……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泪珠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出。
直到身上剩下最后一件白色的束胸时,她听见此宫女大喊了一声,“啊,你竟是女子……”
“砰!”宫女话刚落,门突然从外面撞开,有人进来了。
滢方只想钻进地缝里,她这副难堪的模样,与那些待价而沽的勾栏美人有什么区别!无论来人是敌是友,都注定了她的秘密要被另一个人所知晓。
“啊!”宫女慌里慌张地从她的身边站了起来,“叶大人……”
话还未说完,宫女突然大嚎了一声,再也没有了声息。
滢方躺在床上,来人的视线在她的身上逡巡。她突然被人捏着喉咙,塞进了一颗药丸,冰冰凉凉的,带着一点点甜味。但她的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滢方听到男子冰冷的声音,“我去把尸体处理了,那帮人等一会儿就过来,你自己想办法搪塞过去吧。”
来人是叶子琛!
滢方还是说不出话来,眼睛倒是能微微张开一点,她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扛着另一副身躯,就这样从她的身侧离开了。不一会儿,门被关上,厢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不多时,滢方慢慢恢复了力气,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戴整齐。等她完全调整了过来,她再看厢房内时,四周已经没有了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她站起身来,再回到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旁时,刚才的青花三足香炉已经被叶子琛熄灭了,应该是这个香炉害的她吧。
“皇后娘娘,就是这里。”
滢方正在沉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她再抬头时,门已经被打开,十几个宫女和太监鱼贯而入,去到房间的边边角角,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一个美妇人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正红色大袖衣霞帔,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看起来雍容华贵,气派十足。
她,就是现任皇后,二皇子萧珏的母亲,蓝溯光!
“大胆!见了皇后娘娘竟不速速跪下。”站在蓝溯光身侧的老嬷嬷怒喝。
滢方连忙跪了下去,道:“恭请皇后娘娘圣安,恕娘娘息怒,因没想到娘娘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一个大臣,怎么会在这里?”蓝溯光的眸子从她的身上淡淡扫过,瞥向已经熄灭了的香炉。
滢方注意到了蓝溯光眼里一闪而逝的异常。她垂下眼敛,解释道:“回皇后娘娘,适才宴席上一个小宫女不小心摔了酒盏,将微臣的衣服弄湿了,那个小宫女带微臣来这里之后,就去帮微臣拿衣服去了。若是因此惊扰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换衣服名正言顺,又怎会被蓝溯光抓住不放!
蓝溯光静默不语,她在屋子环视里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一位身着紫色宫装的领事宫女在她的耳边小声回禀道:“皇后娘娘,什么都没有。”
蓝溯光冷着的一张脸终于舒缓了下来,浅笑道:“叨扰宋大人了,刚刚本宫收到消息,有人说在这里看见一男一女私会,本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祸乱宫闱的事情,既然是这样,那本宫就不打扰宋大人了。”
蓝溯光走后,滢方松了一口气。
她回到奉天殿时,叶子琛正在听刘寺丞的马屁,神态自若,笑得一脸淡然,甚至一眼都不曾看过她,一点也不像刚刚经历了一番惊险的样子。
叶子琛能够如此平静,滢方却不能,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以至于樊夏向她敬酒时,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过来。
宴会结束后,滢方并不与宋枭他们一起走,看到叶子琛起身离席,滢方迅速跟了上去。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子琛身后,夜色苍茫,倒也不怎么引人注意。
风吹得滢方心慌慌,她想问一些什么,但路上的人那么多,如何能够乱说?
过了很久,叶子琛偏过头看她,“我还没吃饱,我记得出宫后右转不到百米,有一处面摊的阳春面做得味道极为可口,一会儿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