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紫宸殿偏殿后阁。
“咱们宁昭还当真热闹,前脚那平王刚走,后脚那燕帝又来了。”端坐在正殿龙椅之上,秦乐闷闷地说道。
“燕帝会来,还不是拜陛下所赐?”玉悫没好气的说道。
秦乐撇首瞪她,“你说什么?怎么就拜朕所赐了?”
玉悫愤懑的说道:“陛下还说呢,陛下为何要敢百里丞相走?你可知他……”
“朕不管他为宁昭做了多少事,他终究不是宁昭国的人,本就不该掺和宁昭国的事不是么?”她是为着百里的身世震怒,但她也晓得百里为宁昭做了多少事,她能稳稳的坐在皇位上,多是他的功劳。
可一码归一码,百里身上流淌着的,是燕国人的血,更是燕国皇帝的亲侄子。她总不能委屈了人继续留在宁昭国,做吃力不讨好的丞相吧。
想起这事秦乐也颇为惆怅,当日她辱骂百里的景还历历在目,清醒后才知,自己多么可笑,也罢往事如烟随风而散,得过且过吧。
轻敲着椅上龙纹,秦乐静静思忖着,稍迟些小福子入内福身,“启禀陛下,燕帝已入邑都,正往紫宸殿来。”
秦乐轻应了,携着玉悫及白喜踏出紫宸殿殿门。
一如楚封来时的景,诸位王宫大臣站在两侧,静待那銮驾仪仗入内。
燕帝的阵仗比之楚封,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百余人却有着不同的凛冽,当燕帝从銮驾上下来时,秦乐不由叹服于燕帝的气度。
燕帝一身华服,再宫人的引见下,踏上了玉阶。
见秦乐,他微微颔首,秦乐嫣然一笑,福身,“燕帝一路辛劳,入后殿歇息片刻吧。”
燕帝却道:“不必了,本皇来此只是想带回自己亲侄的,至于宁昭陛下您,也是顺路来见的。”
秦乐一愣,黯然失笑,她道:“既如此,那燕帝早些去见吧,好早日团聚。”
燕帝淡笑道:“多谢宁昭陛下了,那本皇就先行一步告辞。”
未料燕帝请辞的这般快,秦乐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待想好措辞时,燕帝的仪仗早已不见。
她讪讪一笑对着身侧玉悫道:“你瞧瞧,朕这皇帝,当得多窝囊。”
玉悫抚慰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那燕帝来咱们宁昭也是为了自己侄子不是,多年未见的侄子,自是比朝政要紧了。”
秦乐讪讪一笑,并不作答,回了后殿。
凄清幽森相府大门前,停驻了好些马车,显得格外拥挤,一向清幽的府邸此刻人潮汹涌。
“呦呦这阵仗怎么这么大啊?”
“你还不知道啊,来这相府的这位啊,可是燕国的皇帝陛下呢。”
“天啊!燕国的陛下来这破落的相府做什么?”
“你还不知道啊,咱们昔日的百里丞相,可是燕国陛下的亲侄呢。”
“我的天哪,你莫不是诓我吧,怎么会……”
“……”
静坐在马车中的掀开掩住窗牖的绉纱,对着窗牖外的大臣道:“把那几个乱嚼舌根的庶民拉去打了。”
大臣应声吩咐了几个侍卫,好生交代了一番,方才那两个妄口巴舌的刁民被侍卫拖去小巷中痛打了一顿,并威逼了一番。
“陛下,那二人老实了。”待大臣回来禀报时,他轻应了声。
他燕国的王侯怎能被宁昭国的刁民如此妄议,且那可是他的亲侄。
须臾,朱红的大门轻开,商和从内走出,上前对着马车行了一礼,“燕帝陛下万安,主子身子不适正在房中歇息,您在此歇候片刻,待奴才去通传一声。”
“那劳烦了!”燕帝闻言急切的说道。
商和应声入内,走至百里寝房外,唤道:“主子,燕帝陛下在外候着了,您看您是……”
稍迟些屋内传出微弱的轻咳声,百里在内应道:“让燕帝陛下去偏阁坐罢,我待会就去。”
“是,属下即刻去办。”商和忙不迭的应和了,便匆匆赶至大门处,引了燕帝一行人入偏阁。
偏阁清雅如素,屋内燃着的瑞麟香,沁人心脾。帷帐轻掩着月洞门,少顷,商和扶着步履蹒跚的百里来到偏阁。
掀开帷帐,百里那清隽的脸映入燕帝眼中,他倏地站起身,“阿珩……”
百里忍住喉中不适,对着他恭敬的行了一礼,“见过燕帝陛下……”
“好好,你身子不适快些坐。”燕帝忙道。
百里微微颔首,商和则是搀着他坐下。
“你与你父王长得很像……如今见你安好,想来他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燕泓望着默默端坐着的百里,欣慰的说道。
百里淡淡道:“皇伯父,我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么?”
燕泓一愣,长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
百里本名燕昭,生父是燕帝同父异母的三弟襄王燕珩,生母则是燕国第一世家才女陆穆清。
二十余年前,燕国内乱不休,先帝祟仁帝昏庸无能,贪恋美色三千佳人也欲壑难填,更不说横征暴敛,宠信奸佞听信谗言诛杀十万城中百姓,那段时间的燕国都城活像一座死城,渺无人烟。
受苦的不止,连祟仁帝身边的朝臣也是他作弄的对象,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玷污臣子家的明珠,不堪受辱的朝臣连同燕帝与襄王起兵造反,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只为灭昏君除奸佞。
那年暴乱整个都城都人心惶惶,襄王跟着燕帝金戈铁马戎马征战,却遭奸人所害,燕珩与陆穆清双双去世,出生不满一月的百里也被奸佞掳走。
多年后燕帝才与身边亲信平息了这场风波,歼灭了昏君,却未能寻到百里,连那奸佞一起渺无音讯,一晃便是二十余年。
“朕寻了你二十多年,见你安好。真的很好……”当他见到贺隐和他带来的信物时,他就确信百里是他的亲侄了,他曾料想过百里生活的多么艰苦,却未曾料到百里如他母亲一样才学出众,更是成了宁昭国的当朝丞相。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好孩子,快和皇伯父回去吧。”燕泓所言,令百里面色一白,他原以为燕泓来此,会与秦乐商议两国邦交之事,回燕国也是会延些日子,他怔愣着问道:“皇伯父,为何这么急?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燕泓笑道:“不必准备,燕国什么都有,朕这次前来,就是为了你,朕要带你回燕国,朕以拟定诏书,待你回宫,就昭告天下你的身份,你是我们燕国的长平王。”
百里道:“不过皇侄还未对养父母道别,还请皇伯父待皇侄与他们道别才启程,如何?”
燕泓负手而立,思酌了一番,应允了,“也是,生恩不及养恩大,他二人抚育你有大功,朕也该去见见。”
“不必了,养父养母生性不喜聒噪,皇伯父带的兵马人手众多,皇侄怕会惊扰了他们。”百里直言拒绝,倒让燕泓心生疑窦,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道:“就依你吧。”
一旁的商和不由得替自家主子松了口气。
两人又促膝长谈了一番,叙了许多事,百里才安顿燕泓在相府厢房歇下。
自己则是带着商和燕泓派与他的侍卫赶至楼府。
楼府一如既往的静谧,内堂里,楼轻尘轻瞥了站在他面前的百里一眼,淡淡道:“你的身份,终究被人知晓了,我也护不得你了。”
百里强忍着胸前痛楚,对着楼轻尘跪地一礼,“不管如何,您都是我的父亲,更是恩师,我不会忘了我名叫百里,也请父亲不要忘了……”
切不能忘了,百里这个儿子啊……
“嗯,我不会忘……”楼轻尘手微颤,话语间带着不自知的哽咽。
到底是养在膝下二十余年的孩子,他再怎么无情,也无法割舍这么多年的父子情。
百里俯身又磕了几个响头,“儿子就此告别……”
“一路珍重……”楼轻尘轻声说着,刻意压着那呜咽的音。
百里起身踉跄了下,商和敏捷的扶住他,才免他受伤,主仆二人就这样走出了内堂。
不知何时出来的楼夫人静静的看着百里那渐渐消弭的身影,方才她一语未言,是因为她怕自己情难自制,会想留下他,明知留不住她也会硬挽留。
楼夫人站在楼轻尘身侧,啜泣着,“夫君,那孩子当真要走么……”
楼轻尘伸手搂了夫人在怀,“他本就是燕国人,再者说了,孩子大了,是我们留不住的。”
“父亲母亲你们看,我会写字了呢……”
“不亏是我楼轻尘的儿子,真是聪敏的紧呢。”
往事历历犹在昨日,今朝离别泪长流。
他们自此,再无名唤百里的亲儿了。
见过楼轻尘与楼夫人后,百里就随着燕泓踏上了回燕宫的路。
邑都城楼之上,秦乐静静的伫立在上头,远眺着那扬起尘土的车马仪仗,她的心若被剜了一块,生疼的紧,捂着那起伏 不定的胸口,她心想她一定是魔怔了,待车马远离城楼后,她讪笑着转身离去。
车马走走停停的堪堪入了宛陵境内,一行人至驿站小憩。
而在驿站里,百里见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轻捻长须,对着百里道:“老朽不才,观阁下面相,觉有不妥。”
百里谦恭一笑,“不知老先生此言何意?”
“你如今的名,是百里,却不是你真正的名,老朽说的可对?”
百里一顿,道:“老先生知道在下的名?”
捋了捋长须,老人笑道:“老朽还知道,你真名应是燕昭,是燕国的长平王。”
“老先生怎么……”素不相识的老人,竟会知晓他的身份,且不说他的真名,还未曾在宁昭国传开。
老人见他疑惑,便道:“老朽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先听老朽一言。”
“如今的你,深陷情殇,不过来日你定会守得月开见月明,苦尽甘来的。而今,你需要在燕国大展身手,为你的皇伯父铲除奸佞,才是大事。”
百里惊愕的望向老人,“老先生,你怎么说这些?”
老人佯装讶异,惊道:“哎呀,老朽这个糊涂的,忘了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小兄弟,你信老朽的话,来日等你抱得美人归,定要请老朽吃杯酒啊。”
商和在侧听了,斥道:“哪来的疯老头,瞎说八道什么,快走快走。”
“慢着,商和,你拿几锭金子给这位老先生。”百里蓦然出声,打断了商和的催赶。
商和嗫嚅着道:“可是……”
“我的话你不听了么?快去!”百里呵斥了一声,商和才不情不愿的从荷包中掏出几锭金子,塞到了那老人的手中,“喏,老先生您拿好。”
老人笑眯眯的揉了揉商和的脑袋,“好孩子,你也是个有福气的。”
此时的商和万不会想到,这位老人所言,在今后的日子里一一应验了。
“主子,燕帝那边的侍卫来禀,他们的车马已经侯在外头了,马上要出宛陵了,就等主子您了,主子您看……”老人前脚走,贺隐后脚就忙来与百里说道。
百里微微摆手,“我知道了,收拾收拾,随着他们启程吧。”
从今往后,再无百里,唯有燕国襄王遗孤,燕帝燕泓亲侄,长平王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