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班时间开始,就是视频组的加班时间了。封小波面对着显示墙上的七十二块屏幕,在黎勇的指挥下进行切换、搜索。女娲将案发前后星光商业广场周边所有的治安、交通和搜集到的民用摄像视频输入到了系统之中,黎勇闭着眼,让女娲按照顺查、倒查等方式进行扩面。视频图像中蕴藏的信息就像淹没在海洋中的黄金,必须纵览全局、去伪存真才能寻找到,这就需要视频人员有一双慧眼,而封小波就是黎勇借助的慧眼。
“有时需要一把钥匙,才能拨开重重的迷雾。”黎勇仰靠在椅背上说。
“什么钥匙?”封小波不解。
“就是获得关键信息的方法。”黎勇回答,“视频侦查有三个顺序,一是时间顺序,二是空间顺序,三是逻辑顺序。以时间轴为基准的顺序是时间顺序,要从案发之前开始一直捋到案发之后,时间顺序可以让你获得整个案件的全貌,也是视频侦查的基础,做好了你就‘脚踏实地’了;而空间顺序是以空间点为基准的顺序,嫌疑人的定位,体貌特征的提取,交通工具的点位和路线,赃款赃物的流动,掌握好了空间顺序,你就拥有上帝视角了,可以‘飞起来’了;逻辑顺序最为重要,你必须要以时间和空间顺序为基础,去分析嫌疑人的作案动机、目标、手段和逃离方式,从他们的角度换位思考,才能以他们的逻辑找他们的漏洞,这才是破案的关键。也是找到钥匙的最终手段。”黎勇慢慢地睁开眼。
封小波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通过这两天的接触,他彻底服了面前的这个瞎猫,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封小波对黎勇就是这种感觉。没错,黎勇确实是高手,逻辑分析、侦查思路、办案手段都是一流的。封小波很兴奋,很解渴,也不禁为那天的鲁莽后怕。当时要真是一走了之,那也真就没有然后了。
“我眼睛不好,你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一定要仔细扫取周边的信息,包括可疑的人和车辆。三种方法要互相结合使用。同理啊,在用三种方法顺查之后,要再进行倒查。正反交互才能滴水不漏。随时将有价值的时间段标注下来,交给女娲。”黎勇又闭上眼。
“标注到的时间段就形成了我们行话里的‘子事件’,许多个‘子事件’如果找得准确,最后就能形成描摹整个事件的链条。也就是常说的‘点线串联’。”女娲也倾囊相授。
“嗯,明白了,我尽快。”封小波点头。
“不要尽快,要仔细。干咱们视频侦查的,不求事半功倍,要讲万无一失。做不到万无一失,就‘一失万无’了。绝对不能漏。”女娲说。
“嗯。”封小波更加认真起来。
“夸父,去J区步行街和W区人行道的点位,回传一下视频。那里有盲区。”黎勇说。
夸父一句话也没说,背上设备,匆匆地离开了。封小波看着夸父,心中感叹了一下,这就是“眼”和“腿”不同的命运。
晚上九点,视频组到市局一号楼的食堂吃夜宵。夸父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做好了视频回传,他玩着手机,黎勇并不管他。封小波的眼睛熬得通红,但却很兴奋。
“哎,夸父,你一直玩什么呢?”封小波凑到他身边看,“哎哟,这么弱智的游戏啊,成人不宜啊……”他挖苦道。
“他哪是玩游戏呢?谈恋爱呢。”女娲笑。
“什么?网恋啊?”封小波来精神了。
夸父脸红了,放下了手中的游戏。
“哎哎哎,什么样儿,叫什么名儿?”封小波问。
“没照片儿,还没见面呢。”夸父说,“叫水晶女孩。”
封小波坏笑:“哎哎哎,你这方面没经验吧,我告诉你啊,一般在这个时间还上网的,肯定都是‘恐龙’,你想啊,漂亮的谁不出去玩啊,美女都忙着呢。还有啊,叫什么水晶的一定都特黑,网络和现实是相反的,这人啊都是这样,越缺什么就越说自己有什么……”
“嘿,说点正事儿,别老胡喷。”黎勇打断他。
“真的,瞎猫。你都有孩子的人了吧,这方面也没经验?”封小波大大咧咧地问。女娲一捅他,让他闭嘴。“你捅我干吗啊,是不是这么回事吧?”他还没反应过来。
几个人盛了炒饭和鸡蛋汤,围坐在桌上吃着。不一会儿刑侦、治安加班的同事们也来了,警察发胖的原因,一是作息不规律,二是加班累的。
黎勇只盛了一碗汤,一边喝着,一边思索。“哎,你们觉得,那个女专家让她深入到什么程度比较好?”他问。
“疯魔,演唱会的行动,你们让她深入到了什么程度?”女娲问。
封小波吃着饭,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黎勇攥住裘安安手的镜头:“哦……那个行动,她全程参与,没留后手。”
“嫌疑人库也让她看了?”黎勇问。
“是啊,没有嫌疑人照片,怎么进行人像追踪啊?”封小波说。
“嗯……但这太危险了。一旦警务库里的资料流出去了,后果不堪设想。”黎勇说。
“咱们不提供具体信息,只给照片。各个口岸的人脸识别不也这么做的吗?”封小波说。
“那不一样,咱们是海捞数据,调动的资源更多。”
“嗯……那就借助他们的技术,咱们自己操作。”封小波说。
“我觉得这样可以。”黎勇点头,“还有,他们的后台终端在哪里?分析大数据的操作是否可靠?”
“这个得问那个女专家了。”封小波故意拉远自己和裘安安的距离。
“哎,你们是不是挺熟的啊?”黎勇突然问。
“啊?还行吧。”封小波说。
“哦……还有动作识别,他们都可以做吧?”黎勇问。
“这个没问题,已经不是什么高科技了。”
吃夜宵又成了案情分析会。当女娲再次说到地下车库排水井、通风道问题的时候,封小波来了灵感。
“哎,我不懂啊,他们为什么抢完银行,要把车开进地下车库呢?”封小波把一根牙签叼在嘴里。
“因为地下车库的视频系统正在升级,拍不到他们的影像啊。”女娲回答。
“就算拍不到影像也没必要啊。”封小波说。
“怎么没必要?他们如果要选择出城,第一个就是传统的海城高速,必经之地就是东三条路口,咱们的110巡逻车‘巡03’就停在那儿,从那个方向三分钟之内必将相遇;第二就是西营门出口,也可以出城,但必经之路是西马路,同理,走那里也会遇到咱们的人。所以他们选择将车开进星光商业广场地库,反而最安全。”女娲还原着案情。
“不对不对,我不认为藏在地库里会比遇到警车更安全。”封小波摇头。
“嘿,但现在就是这个情况。”女娲坚持。
“哎哎哎,听他说,听他说。”黎勇打断女娲。
封小波站了起来,手里比画着。“你想啊,如果是你,当时抢了银行,最直接的反应肯定是跑得越远越好啊。”
“对,越远越好。”黎勇点头。
“为什么非要进地库呢?那多蠢啊?”封小波说。
“是啊,多蠢啊。”黎勇重复。
“进了地库,就算可以脱身,这么多警察围过来,多危险啊。”
“是啊,多危险啊。”
“那为什么还要进去呢?”封小波问。
“为什么?”
“因为他们要让咱们知道他们进去了。”封小波说。
黎勇没说话,看着封小波。
“夸父!”封小波说,“你泡妞的时候会说自己在泡妞吗?”
夸父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泡不上妞的时候才会说自己在泡妞呢。对吗?”
“嗯……”夸父想着。
“不不不,有时你真正在泡妞的时候,是会说自己在泡妞的。但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你太笨,有什么说什么,要不就是你太聪明,有什么说不是什么之后再说是什么。”
“深了,你深了。”夸父感叹。
“瞎猫,有一句话你听说过吗?朋友会低估你的优点,但敌人会高估你的缺点。”
“这谁说的?”
“忘了忘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封小波摆手,“我想,这个会不会是障眼法?”
“嗯……”黎勇放下汤碗,在桌旁踱步,“这就是八〇后和九〇后不同的思维,我们有时想得太复杂,反而会被自己带上了弯路。我当时在打扒队抓贼的时候,就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儿。贼偷东西,一般到手之后不会自己留着,而是甩给同伙,行话叫‘甩物’,这样就算警察抓到他也没有证据。但有的时候贼被发现了,即使已经‘甩物’给同伙了,他还会继续跑,吸引警察的追捕,那只是个障眼法。”
“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女娲也激动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在半路上扔掉呢?”黎勇说。
“在一个没有探头的地方。”封小波说。
“然后再由一个人开车去地库,吸引火力,然后趁乱离开。”女娲说。
夸父爆了粗口。
次日十点,专案例会上,黎勇说出了这个大胆的构想。这次刑侦、治安、特警、技术和网安等领导没再说出反对意见,都为这个推测感到激动。郭局立即下令,彻查沿途的道路情况、广泛搜索目击证人,同时要求视频组立即开展工作,对案发地三公里以内可能出现的所有视频盲区进行排查。
女娲不愧是高手,在协助封小波反复比对之后发现了一个情况。黑色大众车从海城银行到星光商业广场行驶了两分钟,所以可以计算出三公里距离的行车平均时速是九十公里。但通过从A区到D区的视频回放,计算出的时速却是一百二十公里,而U区到W区的时速大约是一百一十五公里,也就是说,如果路上没有堵车,他们应该用一分半钟就可以到达。而那半分钟到底慢在了哪里,或是停留在了哪里,就成了案件的关键。
“盲区,就是下一步需要解决的。”裘安安拢了拢头发,“我们不应该因为担心隐私权可能受到侵犯,就反对面部识别系统,那是因噎废食。”她补充。
“我明白,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协助破案的利器。”黎勇说。
“明白,我今天带来了‘智慧人像追踪系统’的另一套子系统,你们看看。”裘安安说着就把皮箱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几副眼镜,“这是我们研发生产的‘智慧人像识别眼镜’,通过网络上传获取的视频和图像,由视频终端自动大数据分析。”
黎勇摘下墨镜,把“眼镜”拿到面前端详。“这个终端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公司,但如果你们需要保密,我们可以将服务器拿到你们视频组,结束后由你们删除数据再收回。”裘安安说。
“好,这个我得跟领导报一下。”黎勇说。
“裘安安小姐,从今天开始,你就正式加入我们视频组了啊。”黎勇笑着伸出手。
裘安安还没忘那天被攥住手的尴尬,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还好,今天黎勇没有失态。
“抱歉,还得让你签一份保密协议。”黎勇冲女娲招招手。
“理解,一切按照规矩来。”裘安安说。
“对了,我们组有个规矩,大家在工作时都不叫真名,叫代号。”黎勇说。
“哈?有意思,那你们都叫什么?”裘安安问。
“我叫瞎猫,他叫女娲,他叫夸父,封小波叫疯魔。”黎勇逐一介绍。
“哈哈,疯魔。”裘安安用眼睛瞥了小波一下,“那我……是不是也要取一个啊?”
“得起啊,叫什么呢?”封小波插嘴。
“是啊,叫什么呢?”裘安安想。
“叫缪斯吧。”封小波拍马屁。
“什么意思?外国名?”女娲笑。
“那嫦娥也行。”封小波犯坏。
“什么嫦娥啊,还西施呢。”裘安安装作生气。
“缪斯要不好,海伦也行。”封小波说。
黎勇一愣,不禁看着封小波。
封小波看着黎勇,有点弄不懂他的表情。“嘿,都是希腊神话,缪斯是女神,天上的大美女,海伦是引发特洛伊战争的,人间的大美女。”他解释着。
“哦,那叫缪斯吧。”黎勇冷冷地说。
裘安安一脸蒙,没想到自己代号就这么被起了。但想想也凑合了,起码比嫦娥、西施要强。
趁裘安安布置设备的时候,女娲凑到黎勇身旁。
“太像了吧,也吓了我一跳。”
“嗯……”黎勇默默点头。
“别瞎想,踏踏实实的。”女娲拍了拍黎勇的肩膀。
那边,封小波凑到了裘安安身旁。
“缪斯,你好。”
“我来,你是不是特高兴啊?”裘安安说。
“那肯定的啊,你没看出来吗?就是我点的将。”封小波笑。
“别吹了……”裘安安不屑,“哎,你们那组长,怎么怪怪的啊?”她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嘿……因为你太‘缪斯’了呗,男人谁不好色?”封小波坏笑。
“滚!”裘安安皱眉。
“对对对,在他们那儿你不是太‘缪斯’,而是太‘嫦娥’了,哈哈哈……”封小波笑出了声音。
夸父带着BOSE耳机走在街头,胸前挂着一个隐藏式记录仪。封小波与他并行,不断研究着他的设备。
“哎,咱们说话,后台听得见吗?”封小波指了指夸父胸前的仪器。
“听不到,我得按动‘回传’的时候才行。”夸父说。
“哦……”封小波点头。
“你戴着这么厚的耳机,听得清我说话吗?”他又问。
夸父笑了,摘下耳机,指了指里面。“空的,掏空的。”
“哦……”封小波也笑,“哎,瞎猫结婚没有?”
“啊?”夸父一愣。
“或者说,结过婚没有?”
“结过。”夸父言简意赅。
“现在呢?”
“一个人。”
“哦……那是离了?”
“哎,你问这么多干吗啊?”夸父不解。
“不是,以后别说错话啊。”封小波解释。
“十年前他办一个案子的时候,妻子让车撞了。”夸父说。
“天,心理创伤后遗症。”封小波点着头。
“什么?”
“固执、偏激、自我、与人为敌,情商降低。”封小波说。
“哎,不许这么说瞎猫,他是个好人。”夸父说。
“这与好人坏人没关系啊。他是病人,现在需要的是倾诉、关心、遗忘和休息,说白了就是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封小波挺专业。
“不可能,他一直没变。”夸父摇头。
“他前妻……什么样儿?”封小波又问。
“没见过。”夸父摇头。
“哎,你那网友ID是什么,咱们搜搜去?”封小波坏笑。
“不用,我不想破坏美好的氛围。”
“扯淡,什么美好的氛围,都是假的。”封小波不屑,“我在派出所的时候听过一句名言啊,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全是假的,新闻、广告、天气预报,除了月份牌什么都不能信。这女孩啊,就得见面,就得相处,有条件尽快‘啪啪啪’,我还告诉你啊,现在她们都化妆,你就是面对着面,也不一定能看清楚真实的长相。所以第一次见面啊,最好去游泳,相貌身材一目了然。”
“俗,没正经。”夸父转过头不理他。
“哎哟,你怎么跟八〇后似的,这么土啊?你九几的?比我小吧?”
夸父在前面走,封小波在后面追。两人说着说着,就来到了L区西边的视频监控盲区。这是两个居民区之间的夹道,很窄,勉强够两辆车错车。夸父站在路中间,四面观察着。路的北侧有一排垃圾箱,数量一共八个,垃圾箱外还堆放着两个黑色垃圾袋,看来已经有几天没有清理了。垃圾箱后是一面高墙,正好挡住北侧小区内的房屋,而南侧则是一个商铺,夸父走过去查看,玻璃大门锁着,里面空无一人。抬头看招牌,写着“静雅轩SPA”。
夸父观察了半天,在一个路灯下驻足。他冲封小波招招手。“哎,借你肩膀。”
封小波站好,夸父像猴子似的蹿上他的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部蓝晶石公司的“微型智慧人像追踪探头”,粘贴在距地面两米多的灯杆上。
“哎,你在追那个女孩吧?”夸父抽不冷子冒出一句。
“啊?”
“嘿嘿……”夸父冲封小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