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响雷,天色阴暗,
沛雨如进攻城市的突击部队,
你站的位置正好完完整整见识它的暴力。
大哥大时代
刚开始,事情没那么复杂,你只不过发现半条商业街的上班族流行佩带“哔哔扣”——男生别在腰际,女生比较含蓄,放在随身背包内。你渐渐习惯在电话簿上除了登录朋友的公、宅电话外又追加哔哔扣号码,一串阿拉伯数字好像小蛇们的园游会。你也习惯在咖啡馆谈得兴高采烈时,忽然四处哔哔乱叫(仿佛母鸡的冤魂回来了),同桌的客户或朋友,纷纷检视腰侧的黑色方形“小器官”,深情地按下,迎着光线辨识来电号码,陷入思索。你看在眼里,觉得那模样像在看验血报告。“对不起,我回个电!”那人离桌,好不容易打完电话回桌坐下,哔哔哔,又来了,“公司找,我先回个电,对不起对不起!”如是数回,咖啡凉了,话题忘了,交情……大概也没了吧!
所以,大哥大的时代来了。
我们还是再缅怀一下“哔哔扣”吧,长得那么像炸焦的鸡块,还会发出呼唤声,虽然不算悦耳,但整体来说颇能激起想象的乐趣。想想看,它逼迫多少人每天出门前一定备妥铜板,以防必须打公共电话回电时身上断粮,还得找便利商店买口香糖换铜板。还有,它教会很多人“履行回电义务”,从此戒掉敷衍、推托、消极等坏毛病,“有‘扣’必回”成为“哔哔族”最高行动指导原则,要不然任何人都可以大声抗议:“‘扣’你不回电,带‘哔哔扣’干嘛?简直欺骗我们的感情!”一个腰缠“哔哔扣”的人,要是连续十天没人“扣”他,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因此,他必须努力创造“哔哔业绩”,让腰间的小器官响个不停:在车上、电影院、高速公路、厕所、餐厅还有偷情的床上。
“哔哔情结”就这么形成了,一方面抱怨它剥夺了失踪的自由,另一方面又偷偷享受从别人略带欣羡的眼光中获得的一种英雄感:你看,这么多人找我,他们需要我,不能一刻钟没有我。
自从“大哥大”来了之后,“哔哔扣”变成上不了台面的小卒,很快地被认为只有基层业务员才用它,社会的确翻脸无情,这枚风行不久的小器官就这么失去尊严。你还是会在电话簿登录朋友的号码,这次,你添了一行大哥大的。
第一代大哥大非常像不识字的土霸王,又笨又重,圈在手上,好像圈一把黑折伞,怎么看都不会引起别人的尊敬。现在不一样了,大哥大塑身成功,机型轻巧时髦,折叠式的下巴轻轻一抖就滑出,通话完毕往上一收“剥”一声,非常干脆。想想看,什么人配得上这么性感的科技产品呢?他一定是精英分子、意见领袖、成功的企业家,他头发油亮、西装革履,常常上高尔夫球场及中正机场,家里养的宠物是名犬,不太可能是巴西小乌龟。
“哔哔扣”倾向男女通用,“大哥大”似乎以男性使用者居多。这一点,印证了它的命名及权力归属,做决策的一向是大哥,不是大哥身边的女人。
可是,如果我们认为手持大哥大的一定是意见领袖、企业高阶主管又未免过于偏执;对台湾而言,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花钱买什么款式的“象征”。
南下的巴士里,忽然听到前座正在使用大哥大,是个男人,他的谈话内容是这样的:
“喂,刚过杨梅啦,下雨了,台中有没有下雨?……叫他到车站接我……我看一下,还好,没塞车,三点半应该可以到,你叫他在家里等,我会打电话,肚子痛有没有好一点?好,我再打,再见。”
没多久,他再度使用,拨另一个号码。
“喂,有没有人找我?嗯,没事吧!好,小陈那边你去了没?去之前先挂个电话,他常常不在公司,签单要记得带回来。我明天就回来,好好好,再见。”
没多久——也许打一个呵欠的工夫,他又拨了。
“喂,肚子还痛吗?没下雨了。蛋糕订了没?跟上次一样的?那家不新鲜,换一家。好好,小美在做什么?嗯,好,快到了我会打电话,你叫他在家里等。好,再见。”
在另一条往山坡住宅区的路上,BMW车内十分宽敞,男人一面驾驶一面用大哥大跟太太报告路况,旁边坐着他的同事,刚吃过晚饭,到家里泡茶聊天的。他吩咐太太准备茶组,把柜子最右边那罐优等茶拿出来,当然,还有烧水。
抵达最后一个红绿灯,他打电话:
“喂,我们到了7-11巷口,水滚了没?”
啊!大哥大带我们进入琐碎的、不安全感生活。
婚纱照的归宿
从街头到巷尾,你不难发现垃圾堆,像农业时代乡间小路上的牛粪,一个飘荡江湖多年的浪子也不会迷路,他只要沿路嗅,就会嗅回自己的家。
垃圾堆当然只收留被丢弃的东西,没人会在理智清醒的情况下,把存折、印章、信用卡、车钥匙、房屋权状连同垃圾桶内的空瓶空罐、剩饭残羹拎到垃圾堆去吧!而且,到现在也没听过哪一个强盗集团专抢垃圾的,如果将来有,他们不但不会被处以重刑,可能还会当选十大好人好事代表呢。
有一堆垃圾吸引路人的眼光,一反掩鼻速行的习惯,大太阳下,有人撑着洋伞特地绕过来看一看,骑摩托车的也暂停,观赏几眼,带着难以分辨的表情扬长而去。
主要是些废桌椅及过期杂志、报纸组成的垃圾堆,看样子是整修房子或搬家,椅边竖着一帧巨大的艺术裱框彩色照,就是这帧照片让来往的市民流连不已,那是结婚照。
你一定喝过喜酒,通常在签名及缴交礼金处会看到用高架展示新娘新郎的艺术婚照,那一帧一定是无数婚纱照中最令新人满意的,才放大裱框公然在宴会现场迎接宾客。由于双方友人不见得都事先见过新娘新郎,也为了预防糊涂人送错礼金喝错喜酒,因此,那帧婚照大多是半身特写,连脸上的痣都看得出来,你大老远就知道往这走,签名、送上礼金、入席。
这帧照片通常会挂在新房,床头墙壁为正位,重古礼的还在旁边贴个“囍”字。
“关上房门,听着,你们给我白头偕老!”月下老人一定这么恐吓。这几年,他的脾气愈来愈不好。也难怪,听说去年每十六点五对就有一对离婚,显示他的业绩严重滑落,影响在天庭的升迁机会。他一度异想天开,想用瞬间接着剂把一对对夫妻粘得死紧。
照片中,新郎有一股英气,两眼炯炯有神,仿佛眺望着未来人生中的峰顶,那是个伸手即可触摸蓝天温度的境界,众鸟停栖,音乐的盛宴夜以继日;新娘媚如春季遍野的鸢尾,但含着笑意的嘴角有一抹天生的执着,看来不是顺水推舟、随波沉浮的人。
路人的心里想什么呢?也许懊恼自己当初为了省钱没拍婚纱照,也许徜徉在照片中的甜美时刻而遗忘自己,也许想到年华老去却为生活栖栖惶惶而叹息。有人半蹲着。仔细审视照片框,琢磨能不能抬回家换上自己的全家福照,才发现雕花木框有刀砍的痕迹,也许心里嘀咕:真可惜,连框子也不能用了。
午后的雷雨滚落,一只城市弃狗躲在桌下咬破垃圾袋,全心全意享用食物,那帧照片恰恰好帮它挡住豪雨。
请按你该按的
至少,刚开始你还蛮好奇的,耐心听完娇滴滴的女声指示你:“××公司,您好,请直拨分机号码或按‘9’由总机为您服务,谢谢!”你按了朋友的分机,“转接中,请稍候!”听了一小段等待音乐,接通了,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接着,金融机构、公家单位、学校团体也装了语音服务系统,事情变得简单起来也复杂得令你不耐,譬如:“查询余额请按1……查询汇率请按5……查询美金汇率请按1,查询日币汇率请按2,查询马克汇率请按3……”如果你要查询的项目很不幸是界、门、纲、目、科、属、种的最后一种、最后一项,原本只要一句话:“法郎汇率多少?”现在你得聆听一长串“上帝指示”后才能等到答案。
要命的是,你要找你的朋友,偏偏忘了他的部门与分机号码,语音服务强迫你听完:“业务部请按1,编辑部请按2,企划部请按3,财务部请按4,研发部请按5,总务部请按6……或按0由总机为您服务。”你非常生气地按下“0”。
有一天,你做了个恶梦:心血来潮打电话约你的情人共进晚餐,语言系统噜哩噜苏一大堆,你不得不乖乖依照指令按键,终于接到他的部门。语音系统不放过你,下令:“找王×国请按1,李×胜请按2,柯×秀请按3,林×雄请按4……”你按下你该按的键,没想到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请按下您的性别,男性请按1,女性请按0,谢谢!”你心头一把怒火升起,按了性别,还是语音服务:“请按下您的姓,赵请按1,钱请按2,孙请按3……”你发誓非找到他不可,按捺怒火听完“百家姓编号”,用力按下号码,再不接通,明天一定到法院控告这家公司精神虐待,终于公布结果:“现在电话正在忙线中,您要等候请按1或按2取消服务!”等就等嘛!王宝钏寒窑十八年都等了,你不差这几分钟宝贵时间,总算天地良心接通了,你一听到对方“喂”,毫不考虑大吼:
“我跟你吹了!”
迁徙中
无数次搬家,就这一次搬得狼狈不堪。
新房子大略整理了,电话也牵了,这阵子宛如身陷地狱,没多少心思料理新居。你疲惫地坐在地板上,掏烟,只剩两根,不免焦虑起来,你不能忍受断烟的感觉,好像最后一个知心朋友也要离你而去似的。
客厅堆满纸箱,装衣物、书籍,再来就是电脑、音响、运动器材。你顿时发现女人的室内繁殖力比男人旺盛多了,平时这间三十多坪的房子挤得跟二十来坪似的,她的东西一搬走,一个家的规模便垮了。你吐烟,夹带深沉的叹息,发现自己的所有物件堆起来,像住宿舍的学生或分租套房的都市浪人,没根的。
也许,男人在女人经营管理的空间里也不过是个房客。她们天生就有一种能力霸占卧室、厨房、储藏室、前后阳台,漆上自己的色彩或气味,男人被赶到客厅,窝在沙发上玩弄电视遥控器。可是另一方面,女人又斥责这位不易着根的房客像风一般在外野荡。
你承认,问题是你荡出来的,婚是她提议要离的。所以将来这房子出售后二分之一净利归她,附带那辆BMW。可是她删掉车子,擒着笔又删去其他几项收藏品。那时候,你才发现共同生活五年,你完全不了解她。这女人顽固得像千年化石,怎么哀求都无法活起来。你心底愧疚,希望在物质上补偿,她愈要得多,你愈减轻心理负担。但她说,分享房子是合理的,当初也付了房屋贷款,算是投资收益,其他不必了。她最后一句话是:“人生很短,能遇到另一个人重新激起你的爱情,很不容易。我祝福你们。”
你一直以为她是水族馆里的七彩鱼,现在你怀疑她是深海巨鲸。最后一根烟,大哥大响了,嘈杂的声音,搬家公司说会晚到一小时,没办法,上一趟客户刚结束。你焦躁起来,胸口仿佛被巨礁压住。
你想到另一个女人,一个月前她说:“等你解决所有问题再说!”她刻意不接电话不见面,让双方都静一静。你不愿意失去这个重新为你点燃恋火的女人,她修改了你的生命航道。此刻,你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想告诉她在这间宛如荒漠的屋子里,孤单的感觉像凶恶的潮浪一步步吞噬,你感到整个人生正在陆沉。你打开大哥大。
大哥大没电了,你用力朝墙壁扔去,破裂的声音刺激你的耳膜。掏烟,空了,揉成一团也扔了。这是个什么世界,见鬼!你吼着,冲出门,好像跟谁有仇。
在巷口的7-11买烟,顺便换零钱,你拨了她公司的电话,一个僵尸似的女声响着:“××公司,您好,请直拨分机号码,企划部请按1,研发部请按2,公关部请按3……”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装这种玩意儿,转到她的部门后,接电话的人告诉你,她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一阵响雷,天色阴暗,沛雨如进攻城市的突击部队,你站的位置正好完完整整见识它的暴力。
然后,你看到那堆垃圾,早上你一个人抬出来的。那帧艺术婚照里的人,在雨雾中仍然坚持其灿烂与甜蜜的笑容。你空洞地凝视照片中的你,忽然羡慕五年前的自己曾经相信“爱永不渝”。
一条弃狗从婚照旁蹿出,无牵无挂地,在豪雨中行走。
作者补记
看完这篇旧作,我惊呼:“天啊!那时候的生活好纯朴!”
可以想见,科技帝王如何变幻莫测地统治我们?
先说手机吧(现在不叫大哥大,这称谓阻碍商机)!抗拒数年之后,我的背包里多了一支形似手榴弹的手机,由于只要通话超过两分钟电磁波即让我头痛、脖子僵硬,故其装饰性比实用性高。因此,我幸免于更换手机比换网路情人还快速的手机情欲浪潮,不必如在捷运车厢、餐厅、街头所见,一个个e世代年轻人玩弄手机,如数位婴儿吮吸奶嘴般如痴如醉、不惜代价。
(奇怪,他们的通话费都是谁缴的?)
我最惊悚的两次手机经验:一次是与朋友约在百货公司正门口,超过十分钟未见人影,只好拨手机。
我说:“你在哪里?我已经到了。”
对方说:“咦?我也到了,十分钟前就到了!”
“我怎么没看到你?你站在哪里?”
“门口呀!”
“我也在门口……”
一回头,果然见到了。我们俩背对背,中间隔着几条逛街人影,而非战乱年代的茫茫人海。
到底,应该感谢手机让我们找到彼此,还是抱怨这种生活害我们看不见对方?
另一次,在途中。大太阳,我撑伞,走在前面的一位六十出头欧巴桑也撑伞。
她穿着乡下阿嬷才会穿的衣裙,趿拖鞋,手提一个包。
走着走着,忽然她高声讲话,诸如:“……这叫做灵感啦,你若是诚心求,神会保佑啦!……别讲那么多啦!好了啦……”语气急躁,似骂人。我愣住,难道欧巴桑因暑气逼人刹那间精神疾病发作自言自语?偏偏路狭,她又走慢,我尾随在后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忐忑当口,欧巴桑的伞稍稍一歪。我才明白原来她正在讲手机。
唔!虚惊一场。我立刻检讨自己的反科技心态,阿桑用手机用得这么行云流水,可见这玩意儿不是时髦奢侈物,乃是生活必需品。从此,行路所见独自一人却自言自语、高声嬉笑、手舞足蹈者再也引不起我注意,在手机牧神面前,他们都是健康子民。
手机,作为现代人外加的第一二“性征”器官(个性象征之谓),不论采震动韵律、响铃呻吟、乐曲节录或娇滴滴女声:“电话来啰!电话来啰!”不管外形是方、圆,颜色鎏金髹银,悬挂或掏出,这妖娆的“性器官”也该有一本专属的“手机文学”选集才对,以彰显现代生活数位情欲之面貌。
那么,西班牙小说家胡安·荷西·米雅斯的《地狱》《手机》极短篇必得选入。前者写葬礼进行到一半,遗体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后者描写一个捡到手机的人,接听来电,听到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寻死寻活。数位文明摧毁了人与人之间原本如铜墙铁壁的边界,拜科技之赐。我们竟然能恣意窥伺、窃听或光明正大耳闻他人的生活实况,不知不觉沦为嗜食“八卦”的动物。可是,人心并未靠近。即使我们听到隔座的人讲手机而得知他的不幸,我们的心还是远在天涯之外。
至于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有人发明防电磁波帽子、外套如抗紫外线洋伞之类,让我的脑神经不再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