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像一件薄薄的花衬衫,即使是恶寒天气也能招蜂引蝶把春天骗回来。
四十岁不是,像穿着别人闷了两个冬天没洗的厚大衣,再怎么谈笑晏晏,就是有霉味。
引言
那感觉像捅了一窝虎头蜂,从此被大大小小的“惑”螫得不成人形。
事情很简单,说起来有点复杂。
虽然至今仍会背诵:“五十又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段孔老夫子嘉言录,自己眼看也要扬步跨越四十门槛成为千禧年一枝花,偏偏不知怎地开始有惑。首先,觉得孔老夫子骗人,四十岁就能不惑,道行未免高了点儿。不过,古人寿短今人寿长,四十之数依“年龄汇率”兑换约值八十,换言之,今人活到八十若能不惑即是圣人。依这算法。现时的我尚未“弱冠”,血气方刚乃是正常。
现代人一旦挨近四十边儿,不仅有惑,还以惑养惑,惶惶然踏入中年叛逆期,造自己的反。在事业上静极思动,跳槽、转业或创业,成功者立即有财经杂志专题报道。冠以“跨世纪接班人”或“大师”“教父”“天王”等狗项圈般的封号(不过,数位时代绝对是史无前例具有“弑父情结”的时代,四十二岁的人只能给二十四岁电脑鬼才当警卫),失败者则不必赘言。感情上也不安静,二度单身、汰旧换新或兼容并蓄,抽屉里不乏“悔过书”或“离婚协议书”,最糟的是“验伤单”。身体也开始闹事,该软不软,该硬不硬,遂一夕之间从美食享乐者变成生机饮食的狂热信徒。若无以上事例,必然另有玄机;要不是年纪一大把才生个小孩(或又生一个)藉此注射“中年危机”疫苗,即是三更半夜忽地将红尘看得半破,天一亮成为慈济志工。
四十岁很麻烦,学问、修为固然有点积蓄,但那本钱只够摸到上帝的腰围,没多大长进。年轻像一件薄薄的花衬衫,即使是恶寒天气也能招蜂引蝶把春天骗回来。四十岁不是,像穿着别人闷了两个冬天没洗的厚大衣,再怎么谈笑晏晏,就是有霉味。
我的惑是自找的,没人惹我。先是两只眼睛觉得干涩、灼热,接着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原本清楚明白的事物,忽然变得面目模糊;昔日真金不换的道理,于今与破铜相类。我查遍各大医院眼科,有看“白内障”“青光眼”的,但没有一位医生专治“不顺眼”。这病发作时又不限眼睛,几乎是全身不舒服,即使把门锁得紧紧的,也觉得门后有一百只虎头蜂嘤嘤地等候。
趁我“顺眼”时,记下数惑,那是最常让我“不顺眼”的过敏源。以供我辈“四十族”参考。说不定哪一天,可以找到顺眼秘方。
一惑 肥软工程
这是个软绵绵的时代,这也是个肥滋滋的社会。是以,凡我“有钱男女”皆应慷慨解囊、揭竿而起。同心协力发动“肉体革命”,推翻清朝——不,推翻“脑满肠肥”的专制统治,以“势”如破竹的战斗精神,从“根”救起,再造硬朗飒爽的新世纪!
所以,减肥药是我们的青年导师,威而钢乃民族救星。
我真不明白,时下的世间男女到底着了什么魔道,怎么一天到晚在肥软两项里撒银子下功夫?只要持遥控器朝电视快扫八九十个频道,就会被五花八门的减肥广告与壮阳奇迹逼得“鬓边吓吓叫”。若加上报纸、杂志常年刊载的,一天到晚塞入信箱的邮购目录……我不免在瞬间陷入恍惚:不去减肥就像不孝,是有罪的……
还好我立刻清醒,像刀子般锐利地看穿陷身于肥软工程里的男男女女不只把钱捧出去,连脑袋也一并进贡了。运用理智是一件寂寞且辛苦的事,不如盲从热闹。偏偏这社会活蹦乱跳到这节骨眼儿,似乎不鼓励理性,不鼓励知识,不鼓励多元价值与独立思考,不鼓励内在追求,不鼓励做自己的主人,只鼓励一窝蜂成为时街潮流的奴隶。
可怕的是没完没了。举例说,若你真的奉天承运在腰腹、腿侧有点赘肉,“他们”要你减肥。若你果真瘦了,他们说你身材比例不匀称,臀部太大走在路上妨碍交通,必须塑身,你只好躺在那儿面团似地让人捏揉捶打。好不容易把比例弄对了,接着他们嫌你胸部太小,得丰一丰,要不然无法“提振”办公室士气。好吧,套句股票族行话,弃“微星”改投“华硕”,信用卡拿去刷吧,果然从A罩杯“产业升级”到D,成为男人无法一手掌握的女人。接着,他们又说你皮肤不好,T字带会出油两颊又干干的,必须做脸护肤。等你不择手段把肤质照顾好了,他们说你不够白。“你知道我每天花多少时间让自己白皙无瑕吗?让我算一下,二——十——四小时!”广告如是说。等你有办法白回来的时候,很抱歉,你也肥回来了。
重来重来,再去减肥!
旧社会用“子孙满堂”的诱饵让女人陷入子宫深渊一辈子无暇抬头看看天,看看天空飘过的任何一朵云。现代女人不生多或不生,似乎摆脱子宫魔咒,却仍然陷入肉身泥淖不能自拔!有什么比在女体上标示“36、24、35”,让她学愚公移山(塑臀)、精卫填海(丰胸)忙一辈子更利于管教的呢?到底这副身躯隶属于谁?谁有资格为它定美丑、评高下?我不禁一头雾水。
我承认现今往街道一站,打量过往行人,会发现体重超过标准的人愈来愈多。连幼稚园、小学都处处可见小胖子。工商社会、速食生活把我们变成脂肪受害者,因此,基于健康或美姿而寻求减重乃时势所趋、人之常情。我只是不明白,任凭医师、营养师及专家大声呼吁“饮食控制、生活规律、勤加运动”乃正确的减重途径,却依然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那么多钱购买来路不明、甚至掺毒的减肥药或进行无底洞般的减肥塑身课程。到底是为求己悦还是悦己者倾家荡产?恐怕后者占的成分多些。女人一旦痴迷,简直无药可救。不过,这事儿也怪不得女人,拥有超强的吸引力(或诱惑力、降魔力、伏妖力……)乃物种演化舞台上的致胜关键。像我们这种只会耍嘴皮子、脑袋瓜胡思乱想,三围逐渐“一统”江山的女性,居然能在演化锁链上存活下来乃是奇迹。有个著名的实验是这样的:给男性受试者一堆女性照片,要他依据自己受吸引的程度分类。照片里有很多是同一位女性的复制照片,结果,受试者会把复制的那张放入“受吸引”类,而原来那张被列入“不受吸引”类。两张照片看起来一模一样,唯一差别是复制那张的瞳孔被修饰得较大。这些男性受试者在无意识中把瞳孔大小作为衡量是否具吸引力的要素。十九世纪的女性为了让自己更具魅力,便借着服药制造出瞳孔放大的反射动作(参《大脑小宇宙》)。像我们这种体态平铺直叙的女性能通过残酷的演化律则,或许该归功于我们远古远古的女祖先没别的长处,就是瞳孔比别人大吧!
回到减肥这档子事。我相信金字塔不是一天造成的,同理,那忠诚的、如大蟒般盘踞在女人腰臀的脂肪也不会在一日之内叛逃。你得折磨它,每日黎明即起,跑操场、打太极拳、跳有氧舞蹈、游泳、摇呼啦圈、练气功……让那条大蟒受不了,以为你不爱它了。如此数月,时候到了,那蟒肉留下字条,说你好坏哟,它再也不想跟你勾手指头山盟海誓,天涯何处无芳草,它要追随新欢而去。末了注明,为了惩罚你,它把你胸部的弹簧床也一并带走,只留下“两粒电灯泡”给你。
当女人成为身体的奴才时,男人也忙得不得了,“头头是道”差可比拟:管得了上头,管不了下头;治好了秃头,却治不好……因此,我英勇的三军弟兄不得不为“军事重地”打一场“硬战”,大势所逼之下,威而钢统治了我数百万后备军人的下半身。
去年实在可以称为“威而钢年”,每日黄金时段电视新闻必谈蓝色小丸子。性学名嘴、泌尿科权威说得口沫横飞,又提出惊人数据云海表明几个人当中就有一人“萎靡不振”,闹得男性同胞人人自危,一听到“你有问题吗?”即拍桌跳起要与对方决胜负、比长短。唉!人家是问“晚上留下来开会吃便当,你有问题吗?”谁有闲功夫管你闺房业绩是否下滑!
男人的自信不便宜,未上市前小小一粒水货叫价七八百元,可见“昂扬”的代价甚为“昂贵”。这年头做什么都是有理的,女人赚钱为了减肥,男人打拼为了铁锤。只是,“一柱擎天”到底巩固了幸福还是仅仅为了拾回被残酷社会碾压得不成形的自信与快乐?得由男人自己回答。历来都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男人们更是奉为圭臬。在黑猩猩时代或许如此,到了人的社会则未必。至少,有一个最有权力的人是死在春药这小丸子上的。这人叫刘骜,西汉成帝。他没什么名气,可是两个老婆却名震古今: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据载,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服用春药过量而暴毙的帝王(参阅柏杨版《资治通鉴》第九册)。刘骜跟大多数“膨风”皇帝一样为了照顾“后宫佳丽三千人”不得不变成机器人,就这么活生生把“铁杵磨成绣花针”。于是,御用方士大炼仙丹好让皇帝“东山再起”。据说只需吞服一粒,立即骁勇善战、咆哮龙床。讲究“情欲强度”的赵合德得知她的皇帝老公拥有精良的“硬体设备”欣喜若狂,不仅夜夜索求甚至得寸进尺,要求刘骜一次吞服十粒以同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云雨仙境。十粒仙丹的药效果然令人腾云驾雾:当其启动,顶头风超过二十三海里、正侧风至少二十五海里,眼看就要抵达仙境了,突然间,一阵劈啪之后,赵合德女士活下来,而皇帝真的“成仙”了。唉!从“微软”到“中钢”,为了转换跑道,男人视死如归。
再也没有比这两年更明显地看到“情欲药丸化”现象的了。塑身锭、FM2、威而钢、RU486……世纪末的情欲国度已丧失美感,只剩一堆药粒。社会走到这一步,谈情说爱这回事,大概像逛西药房了。
我相信自然律是极温柔且最残酷的主宰者。不管男性以何种手段让自己成为“风流皇帝”,老了以后,难逃两种宿命:一是成为“床头柜”,二是变成摄护腺有点小麻烦的“摄政王”。而狂热地献身减肥大业的女性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算瘦下来,当看到恐怖的账单而“瞳孔放大”,总算有点迷人也无福享受,因为接下来就是不省人事了。
二惑 有染
身为女人,你得随时随地保持觉悟。不论多么擅长保养肌肤防止老化,有些残忍的事儿是连果酸、维他命E、活细胞、胎盘素都帮不了忙的。那就是,三十岁以后,只有眼镜行会寄生日卡给你;三十五岁以后,必须贿赂自家妹妹才有可能在情人节收到署名“秘密客”致赠的玫瑰花,藉以向办公室同事证明自己尚未退出“情坛”。到了四十岁更惨,唯一想跟你“有染”的只剩美发师,他以纯熟的手势撩拨你,若无其事地问:“小姐,要不要‘染’一下,我很快!”
“啊……”你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发出毫无诱惑力的声音。你立刻框上眼镜,甫自八卦杂志里痴情男女的恩怨秘闻中抬起的眼睛正好与镜中他的眼睛相遇,“啐!”你暗骂一声:“染你的头咧!”
没错,他要染你的头。当他开始介绍什么品牌、什么颜色时你才恍然大悟,人家真的只想染你的头。
“唉!好可惜,”你心里暗想:“这么诚恳的人……”
毛发专家说,头发含有二十多种氨基酸及铁、铜等十几种微量元素。一叶知秋,一根头发可以让罪犯无所遁形。可见,头发就是人这棵树的叶子。秋天到了,叶转黄,年纪大了,发变白。
如果白头发象征性能力高人一等,大概没人会拔它。若它代表智商一百五十,那也会让人崇拜得不支倒地,坐公车时说不定有人会让座。偏偏它没出息,只代表老化。小时候,每个人都希望快快长大;长大后,又希望慢慢地老。白头发之所以惹人嫌即在于它抓不到“节奏”,该慢却快,它以为自己在参加孵豆芽比赛,拼命长。
人与时间拔河,以白发为绳。老,本是自然律里的事,挡不了也无须挡。一派天真自然,反而能使“老”这件事显出美好的部分。我不讨厌白发,有时还觉得有些人的白发长得真好看。如果一棵树的叶子绿得像帮派,看久了会腻。若泛起霜红色泽,美就来了。人亦如此,浑身上不要一起老才好。白发是落雪天气,人生走到这一步,离暴动分子的时代远了,较接近沉思的智者。
所以我搞不懂,怎么满街老少男女都在染发?从七八岁到七八十岁,原本的黑白头颅突然变成红绿灯,配上在我看来极度缺乏创意的狂乱、不规则发型,真是令我欲“瞑目”。“染”字本是用来制造惊奇的,偏偏碰到不怎么样的染术与有颜色无光泽的染剂,使一头红、黄发在阳光下像干草堆般难看。每当有人染发后问我好不好看,我一律答以“你自己满意就好!”上天给的发色固然不够俏丽,但是有光泽。
那位想跟我“有染”的美发师批评我的头上有黑、棕、白三色头发,最好染一染比较好看。我说:“还是让它们自然交替更有趣一些!”
虽然没给美发师染成功,但心里还是很感激他基于职业需要所做的言词挑逗。因为,身为女人一定要有觉悟,四十岁只剩美发师想跟你“有染”绝不是最惨的,过了四十五岁,唯一会轻声细语地叫你张开嘴巴,而他自己慢慢凑上来的,只剩牙科医师了。
三惑 绯闻就像烤香肠
这真是悲哀,现代都会穷极无聊的城市人已经快到没绯闻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绯闻就像夜市里烘烤香肠的那一摊,你老远就闻到,吃的时候极其过瘾。吃毕又抱怨油烟把你的衣服、头发熏得好臭。
记不得最早把绯闻炒成焦点的是哪两造?只觉得这两三年来媒体记者跑桃色新闻的功力已登峰造极,下笔如参加小说竞写,丝毫不输年轻时的马奎斯(只不过人家跑的不是绯闻)。而那些“苦主”更不得了,简直是编剧培训班出身的,一个比一个更懂得“玩弄媒体”的技巧。如今,绯闻肥皂剧的模式已然确立:一个名男人或名女人(以政界、企业界为佳)、一段畸恋、一个或多个伤心的女人(男人)、一些证物(照片、光碟、情书、录音带、信物、毛发、洋装、雪茄、床单……)、一或多宗罪。于是,大家精神抖擞如服用吗啡之后陷入梦幻氛围,津津有味读着报纸刊载的录音记录(读空难的黑盒子通话记录都没这么认真),记者“写”红了眼,连“嗯啊吔”这类口语叹词也不放过,读者则虔诚肃静如捧读总统文告。这排山倒海的淫声谑浪就这么淹没每一个人,从清早的报纸、开车时的收音机、聊天的电话或E-mail、晚餐时刻的电视新闻、饭后的晚报、临睡前的叩应节目……每个人被强迫浸泡在绯闻大澡缸内,强迫逼视那两个(或多个)男女的裸体及他们浴后漂浮在水面的毛发、粘附于缸壁的污垢,还有非常令人不舒服的体液。
这就是我的感觉,这就是如我这般孤僻者被按头沉入澡缸内强迫观看世间男女那庸俗不堪的“排泄情欲”画面时的感受,我只能说深恶痛绝!
接着,一表人才、精明干练的电视主播们在没绯闻的日子里塞给我们胴体——别人的不是他们的。忽然间,“丰乳肥臀”变成不可或缺的重要新闻。女星、女学生们的写真消息不绝于耳,她们的胸围比一级古迹还受到重视。(难道胸部的振幅可以提醒我们地震的可怕?)有一晚,我决定谁要是报写真消息我就转台,就这样,持遥控器跳过戴忠仁、沈春华、李四端、张雅琴……随即关机。当电视画面消失的瞬间,我感到沮丧,想问问这些当家主播:“你们自己,真的喜欢吗?”
沮丧尚未治愈,猛男秀又来了。
当你无法改变世界时,你只有三个选择:一是改变自己,二是服用抗忧郁药剂,三是到行天宫收惊。我选择第一项,但至今仍不知从何改变起。
四惑 爱情里的渣滓
在我看来,世间有七关:情名利权病老死。一辈子忙这七件事:求情、争名、逐利、夺权、防病、延老、怕死。七关都过了,老天赏你一口棺材。
其他六关不谈,只“情关”最是波澜壮阔、摄人魂魄,也只有“情”字里见得到晶莹剔透的灵魂。这一关难过,可是最美。
什么时候开始,现今爱情变成渔港边曝晒的一盘盘丁香鱼干,那样地招染灰尘与苍蝇,散发一波波腥臭?
什么时候开始,爱情国度里必须管制枪械弹药,必须设立关卡检查有无携带禁药、针孔摄影机及西瓜刀?
什么时候开始,自由恋爱、好聚好散变成“绝对不准分手”的独裁统治?而分手之后,又伺机在媒体面前揭人隐私,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以前遇到一个情感上的小混混就够惨了,现在,小混混算什么?怕就怕碰到“人渣”!
真正的爱情应该是蒸发的过程,当其结束,只留下一股自己才能辨识的独特香味及将在日后浮现或消隐的记忆。爱情要走的时候,如持小刀划开两臂,让栖息在肉里骨里的小蓝雀一一飞回天空,恢复自由。伤口虽痛,但不出恶言、不留秽字。
如果不是真正的爱情呢?那么,就像啃甘蔗吧,甜虽甜,却有永远吐不完的渣渣。
五惑 让猫当党主席吧
有一只猫叫Kitty,唉!
这只猫还交了男朋友,唉唉!
看到数不清的群众为了一只布偶猫在速食店门口大排长龙,彻夜等候甚至演出火爆场面时,我吓呆了。立即在脑海里奔窜的念头绝非如文化评论家指陈的“商品化”“物化”现象,而是只有自己才了解的惊悚:我!老!了!
不止老,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大脑皮质区域可能有些问题。若非哪一条神经“突槌”,必是前额叶皮质部分曾被树上掉落的苹果击中,却不像牛顿那么幸运反而造成永久性伤害。我回想从小至今的“物质经验”,冷汗直流,我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无法产生偶像崇拜、恋物痴迷的人,是个令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信徒感到“不齿”的人。
没有人了解这种不能成为“狂热的恋物癖者”的缺憾有多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智与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正考虑该找脑神经内科医师还是挂精神科门诊时,没料到看见一位学精神医学朋友写的批评猫迷的文章,更加令我头痛欲裂、义愤填膺,差点想去他的办公室丢鸡蛋。
“好可爱的猫啊!若能拥它入怀,该有多幸福!”我心里这么想,可是感情升不起来。我想若能在家里找到无意间买得的Hello Kitty用品,说不定能让潜意识驯服,继而产生欢愉之情。一件也没!我立刻上街,从自动提款机提出三万元现金,决定买下我所见到的任何一件Hello Kitty商品。可是天晓得怎么回事儿,我就是“无能”——没办法掏出钱买它,即使只是三个十元、烤成Kitty形状的鸡蛋糕。
无情的电视主播报道抢购Kitty猫风潮愈来愈热烈,沉醉于幸福氛围的猫迷们的表情天天刺伤我的心。一个人若连一只猫娃娃都无法爱,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就在我即将丧失自信、坠入沮丧深渊时,一个念头救了我:我应该写封信给“那个党”。
那家百年老店最近闹“精神分裂”。黑猫、白猫互相挠抓,吵得不可开交。看到Hello Kitty迷那么万众一心、精诚团结,我真的觉得“那个党”应该重金礼聘Hello Kitty当党主席,以重振党威,再造新纪元。
最重要的是,Hello Kitty没嘴巴,从此以后不怕党主席乱讲话。
六惑 文字谷仓长霉了
我讨厌一个字。
对这个字的最早印象是从电视广告上看到的。一位妈妈正在准备火锅晚餐,桌上摆了数个盘子,每一盘都是丸子——鳕鱼丸、香菇丸、花枝丸……之类的火锅料。小男孩高兴地跳起来,大叫:“biang!biang!”
严格说,它不是字,是个音。严格说,那妈妈也有点混,哪有晚餐全吃丸子的!
就这么,“biang”像街头枪声随时随地折磨我的脑袋。真是邪恶,满坑满谷的人似乎得了“文字幼龄症”,一窝蜂“biang”来“biang”去的。譬如:今年最biang的手机,最biang的情人节礼物,最biang的人物,最biang的选择,最biang的歌,最biang的美白护肤组合,最biang的个人写真集,最biang的超值全餐,最biang的秋冬服饰八折起……当一个字(或音)流行到这种程度。不管背后隐含何种社会学意义,在我看来,完全不能否认是想象力贫乏、修辞能力退化的现象。
“非常”也是让我头疼的。自从某位DJ以其特立独行的风格蹿红之后,电视节目名称像得了流行感冒,处处可见“非常”行踪:“非常娱乐”“非常写真”“非常男女”“非常城市”……唉!着实非常非常的没有创意。
然而,如我辈对语言文字敏感至神经质地步的人,活在符号乱世里注定是落伍且不快乐的。我们就是“炫”不起来,无法成为“劲爆”的资讯猎人,对“酷哥辣妹”也失去兴趣。
说来悲哀,我们只能在“biang biang”声中发现自己被闷在发霉的文字谷仓里。
七惑 政治人物的口水
如果没有选战,如果禁谈政治,三十五岁至六十岁的台湾男人大概有一半会去跳海,原因是:人生乏味。另外一半还活着,唯须遵照医生指示按时服用“百忧解”。政治之于男人,犹如口红之于女人。
过去,政治是一小撮人的禁忌;现在,政治像柴米油盐是民生必需品。这当然是好的,我不怀疑。我只是困惑,怎么这年头的政治愈看愈像综艺节目、工地秀?而大多数的政治人物除了一张嘴巴之外好像没剩什么。
“口腔期”的政坛有个现象,那就是:口水多过汗水,汗水多过泪水,泪水多过血水。(自从立法院不打架之后,泪水与血水便只见于受苦受难的大菩萨——也就是老百姓啦!)时运至此,正义公理、民之所欲全扫到一边儿去。偏偏政治人物最爱高声呐喊:“我爱台湾,爱这块土地!”不论何党何派何方神圣,我一听这话便头皮发麻,心里猛打哆嗦:“又来一个政治爱人啦!”看看台湾被这些爱人爱成山川变色、垃圾盈谷、世风败坏、官商勾结,就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怕政治爱人。其实,最爱这块土地的是黑道及不肖民代,一块地剥三层皮,最后回填有毒金属、医疗废弃物及垃圾。谁比他们更爱这块土地?肯定没有。
恐怕,政治人物最爱的是媒体,有镁光灯的地方才有政治生命。“政坛”与“媒体”称得上“绝代双骄”,相互维持恐怖平衡,谁也不敢得罪谁,可是彼此都具有“制造业”特质,不时又要互相撩拨以制造惊涛骇浪,让“群情激愤”的群众卷入风潮、推波助澜,无形中将某人拱至巅峰。于是,知名度打开,民调上升,那人接着宣布选议员或立委,而且让很多人想咬舌自尽地高票当选。
权力是春药、迷幻药、兴奋剂,仿佛只要沾一点“权力渣”也是高人一等的,因此政治人物总是受到封建余绪的庇荫而得到过分的礼遇、尊敬、崇拜,加上他们擅长寻找(或制造)流动舞台如内急者擅长嗅闻流动厕所的方向,于是,“致词文化”轰轰然如蝗灾。结婚关他们什么事?丧礼关他们什么事?仿佛没请政治人物说几句话,这婚姻便会破裂、人也死不瞑目。民风若此,于是从幼稚园至大学毕业典礼,处处可见政治人物穿梭其中宛若穿花蝴蝶。这还不够,道教庆典,他们来了,说道教是台湾第一大教。佛教法会,他们也来了,说佛教净化人心非常了不起。客家祭典,他们都来了,说自己是客家人,本着硬颈精神要为台湾打拼到死。这还不算什么,政治人物是“乌鸦嘴,黑蕊蕊”,啥话都能讲敢讲会讲,“牵拖到有一支柄”意指“无中生有”的功夫。走访某县,就说这县是他的第二故乡;再访一县,说这县是他最有感情的地方;又走访一县,说他是本县的女婿,看到各位乡亲父老,就亲像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同款;后访一县,则说退休之后要来这里居住,跟大家做厝边啦!
也许,把政治人物当作一群分泌谎言的“工蜂”心里会好过些,也就不必苦苦追问政治抱负、施政理念之类了。而经过一群辩论政局、拆解阴谋、推演策略、预测胜负的男人身边时,也无须瞪视,当作他们正在屈臣氏开架式化妆柜前搽口红就是了。
八惑 无知欲
求知欲是文明跃升的原发力量,它刺激我们拨云见日,掌握真相。“无知欲”正好相反,无论源自对现代社会的柔性抵抗或仅是个人一时糊涂,它一旦发作,力道远大于求知欲,让人立即丧失判断退回蒙昧时期,傻乎乎如一只鹅。
譬如,报载“免出国、拿学位”的“普士顿大学”经查乃是一场骗局。上当者大约把“普士顿”当成“普林斯顿大学”分校或姐妹校之类,遂不曾联想其音仿似bullshit damn,再怎么说都——不太吉利的。
又譬如,刮刮乐大骗术,电话通知你中了六十万,须先缴九万,他们再奉上奖金。被骗的人便傻傻地汇钱,再痴痴地坐在家里等六十万掉下来,准备办桌请厝边头尾。我熟识的一位数学家摇摇头,说这些受骗的人怎么连加减都不会,只要跟对方说:“你们自行从六十万扣除九万,寄五十一万给我就行了。”此法确实高明。刮刮乐应用题应纳入小学一年级数学课本,当作范例。
阿公阿嬷被金光党骗了,还情有可原,怎么连大学生、研究生也会在网路上凭一张照片被胖妹骗情骗钱?网路本是躲猫猫的游戏场所,遇到“漂亮美眉”的几率不会大于在路上捡到一万块,因为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姐忙着约会没空当“电脑观世音”普度众生,这是普通判断。再者,下回请那些自称帅哥或靓妹者把小学照片也贴出来佐证,虚拟世界也得讲究真凭实据。
天真本是这社会极缺乏的品质之一,但一味天真则有变成“无知”的危险。而无知最容易跟自私成为结拜兄弟。
澎湖海边有一百多只小绿蠵龟孵出,脆弱的小生命正奋力爬过沙滩欲返回大海。对人类而言不过几步之遥的路程,于这些小龟却是生死关键。任何一个稍有感情的人看到一只小龟为自己的生命奋斗都会动容,任何一个稍具知识(或慈悲心)的人都知道自己应该退出沙滩远远地走避,让它们凭借本能回家。毕竟,这海滩表面上属澎湖县境,实归大自然管辖。人占据地球一隅,为求生命存续;龟族在沙滩埋卵,为的也是生生不息。在大自然眼中,两者平等,故应共享这有限的地球。然而,在电视画面上,数不清的游客扶老携幼挡住小龟爬行的路径,高声嬉闹、恣意叫嚣,原本平滑如镜的沙地被踩出不计其数的坑洞,徒增小龟爬行的困难。更令我难以置信的,竟有人故意伸出一脚阻挡小龟,欲享受它爬过脚背的感觉。
接着,有人以龟为长寿象征,伸手抚摸小龟,藉此取得长寿之秘,现场众人纷纷响应,此起彼落抚触小龟……这种对生命的恶意令人毛骨悚然;人,怎么可以这么坏而自己居然不觉!
对一群不碍着什么的小乌龟尚且如此凌迟,充斥于里巷街中的流浪犬便不足为奇了。我不禁感叹,我们对动物的认知尚未脱离食物范围“口腔期”。以至于无法将它们当作完整的生命予以尊重。
不知像我这样罹患“四十岁不顺眼症”的人如何解惑?或是,如何训练自己变冷变硬以至于无惑。怯懦如我,通常遁入梦境自求纾解。某夜,梦见自己站在海滩边,持扩音喇叭对戏龟者大声疾呼:“觉醒吧,你们这些不知悔改的人,请不要再摸小乌龟了!绿蠵龟是濒临绝种的保护动物,摸它们的话,你们也会濒临……”最关键的两个字尚未说出,发现数名大汉持棍棒向我奔来,我二话不说,拔腿便跑……
就这么跑出梦境。醒来,发现连“做梦”也无法解惑,那种感觉真的很像被饥饿的虎头蜂“针灸”过。于是我知道,我往后的人生免不了要发炎、红肿了。
作者补「气」
《我有惑》发表五年后的今天,当然,我已顺利跨过四十门槛成为资深“四十族”一员,不再为青春流逝做无谓的挣扎,已能与自然律和平相处。
然而,我的惑并未减少,反倒随着五年来经历两次总统大选、社会剧烈翻腾而更加困惑,继而感到困顿、无奈。
不!应该说是生气!
这五年来,我们无一幸免地被政治人物推入族群分裂的深渊中相互憎恨。这一套操弄技巧十分粗暴却有效(显示社会的理性能量不足),无非是先一刀切割本省人、外省人,扣以爱台、卖台大帽,初步形成本省人爱台湾、外省人卖台湾两方。只要这种切割法二分逻辑“洗脑”成功,一切公共议题、政策、计划、未来发展完全不必经过说理、辩论等理性怀孕期,直接连上意识形态脐带,各怀各的鬼胎。两胎永远为敌,蓝胎说蓝话,绿胎说绿话,狺狺然每天各派代表在数个谈话节目针锋相对、叫嚣开骂。五年来如一日,谈话群不变,谈话内容不变,收看的观众不变。
变的是整个社会的心智。我极不愿意用“智障社会”来形容我的感受,但我找不到更精确的词汇。
我生气的是,理想、公义之荡然不存。
我气那些不择手段操弄族群牌却享尽民脂民膏的人。
我气这社会怎么走到视神圣如粪土的地步?
我气那群制造憎恨塞给人民去吞咽,以保持两方敌对状态的人。
我气这社会智者噤声、贤者埋没、圣者隐遁,只剩造神运动者大张旗鼓。
我气没有真相、不讲道理、不问是非。
我气只有清算过去的能力,没有远瞻未来的魄力。
我气自己生不逢时、成为后代子孙数罪这一段台湾历史时的沉默共犯。
啊!只有如我般本是“黄金四十族”却眼睁睁目睹社会进入沉沦期的人才能了解,再多的惑也比不上今日之“气不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