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回去了,黑儿,你是……狼,深山老林才是你的家啊!”
爷爷搂着狼狗结实粗大的脖子,
凑着狗耳朵唠叨,
仿佛他相信狗真能听懂似的。
——狼种
雄雕的利爪前伸,
像是对猎物的眼睛实施了攻击。
它那体形更大的雌性伴侣,
便借助冲击的惯性直接将猎物扑倒在地。
——山林笔记
循着食草动物的肉香味儿,一头雌豹快步跑下杂树丛生的山坡。接近谷底溪流时,它陡然立定了。
水边的浅草滩上毛血狼藉。抢在它前面对食草动物实施屠杀的凶手尚未离去,此刻就聚集在小溪对面山脚下的林子里。
那是一小群红豺。
单凭外表,谁也不会把这种猥琐的食肉小兽放在眼里。它们个头与山地犬相仿,小而无神的眼珠看不出丁点儿凶险邪恶,也很少像狼那样掀唇咧齿吓唬对手。但所有经验老到的动物都知道,豺狗子善于群战,是极难对付的荒野游侠。
骤见匆匆赶来的庞然大物,这帮撕扯猎物血污满面的杀手愣怔了片刻,立即恢复了一贯的大大咧咧。似乎没把那位旁观者放在眼里,它们继续吵吵嚷嚷地分赃,然后发出一串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叼着各自抢到的一份遁入溪谷深处。
雌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一阵,它才从紧张的僵立中缓过神来。红豺没有撇下猎物向它发动围攻,已是万幸了!
对于自己的战斗力,所有野兽心目中各有一份清清楚楚的“排行榜单”,一般情况下,它们只需对排在前面的那些敬而远之。雌豹跟红豺名次不相上下——在漫长的丛林喋血生涯里无数次与之干仗对阵,它干净利索地杀死过落单的红豺,也曾遭豺群围攻而迫不得已上树逃命,将好容易才追捕到的猎物拱手相让。
规避强敌属于荒野生存的一种策略,偶然的败绩并不能打击豹子作为山林王者的自信。令它不安的是,同样是面对豺狗子,今天它竟如此战战兢兢!
它真的老了吗?
不管怎样,跛了一条后腿还丢了一只眼睛,日益衰竭的体力已使它失去豹族的雄心和勇气……
一
1
……打击来得那样突然,令它猝不及防。
一年前,它还耳聪目明、四肢强健,尚未露出半点儿衰竭。彼时的母豹身边活跃着三只幼崽。当它去离巢穴很远的地方觅食,几个小家伙就乖乖地躲到岩洞深处,挤在一起酣睡。
洞口外野草灌木层层遮挡,稍远点儿,就很难发觉里面的秘密。豹妈妈尽可放心外出。
那个月夜它捕猎格外顺利。叼着猎物归来,母豹突然发现有人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洞穴前的陡坡,接着它看到了一条猎狗。
不知是攀爬不上还是被豹穴的气味吓着了,那条把主人引来此间的大狗待在岩坡下东张西望地兜圈子,显得十分惊慌。
火药和猎枪的铁腥味儿,盖过了夜风中浮动的野花甜香……
很久以前曾经见识过猎枪的豹子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它不敢正面攻击带枪的人,便蹿出藏身之地,直接冲向那条猎狗。
猎狗尖声惨叫着撒腿狂奔。
雌豹紧紧追上,却不急于实施致命的扑杀。只要能把威胁到儿女生存的偷猎者引开,无意得罪人类的它也许会放过这条狗。可就在这当儿,它感觉到脊梁被什么狠狠咬了一下。砰!随之追来的枪声迫使它团身一滚,摔进一个山洪冲刷出的沟坑。
深知猎枪厉害,它趴在干沟底一动不动。
慌乱的狗越逃越远。雌豹屏息静听,耳鼓里只剩下风吹草动的声音。人与猎狗总是形影不离,狗跑了,那个人也该走远了吧?
惦记着儿女,它从沟沿探出头来。
视野里看不到一个活物。
雌豹小心地纵身跳出。试探着走了一段,它警惕地停下来侧耳倾听。突然,一团火光从眼角闪过;等它听到枪响,那只眼睛已经被剧痛夺去了视觉……
2
偷猎者是奔三只豹崽来的。
经过周密的侦察,他特地赶在这个月夜趁母豹出猎之际下手。没想到大豹子回来得那么快……既然发现了,老豹绝不能任由他取走豹崽,咬死猎狗之后,那东西很快要回头找他算账。那么,干脆一锅端吧!
偷猎者咬咬牙,端起火铳对准了追咬猎狗的身影——他要干掉大的活捉小的,将战利品卖给黑道商贩后再远走高飞。
可惜,提心吊胆中射出的铁铳子只擦过了豹子脊梁。
看清那头猛兽躲进了深沟,偷猎者悄悄滑下陡坡,在一丛矮树后埋伏下来。这一次,他给火铳装上了穿透力更强的“寸子”(短钢条)。母豹必然急着回窝查看小崽子,而此间正是它回归洞穴的必经之路。
出了沟坑的豹子果然左顾右盼着朝这边走来。
偷猎者紧张万分却不失耐心地等待着。他面临一场生死较量,倘若不能一发命中,被激怒的雌豹一定不会放过他。
再近点儿,再……
缓慢前行的猛兽竟然站住了——机会!他对准豹子的脑袋猛扣扳机。砰!
豹子高高地跳起又重重地从空中坠落。中了!
为稳妥起见最好还是补上一枪。他把火铳搁在石头边,刚从腰间取下装硝药的牛角,呼哧呼哧的喘息突然贴近身前。惊抬头,苍白的月光下他看清了一张糊满鲜血的脸,一只眼睛成了个血窟窿——寸子未能扎进头颅,豹子竟然威风不倒,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偷猎者惊叫一声撇下空了膛的火铳,直接从左侧的陡崖边跳下去……
3
叼着幼崽,母豹匆匆奔走在丛林草莽中。
失明的那侧眼窝不再流血,痛感便迟钝了许多。当务之急是把儿女送往它认为安全的地点。
它并不清楚哪儿才是安全的。猎人跟他的狗一样不知去向,枪声却仿佛还响在耳畔,在这种幻觉的驱赶下,它只能把一只小豹藏进草窝石隙,赶紧掉头去叼另一只,送往前面稍远的地方,再回去找第三只……
心头的余悸令它愈加谨慎。为了不误伤小崽子,它每次只能搬运一只。
4
堆砌的乌云遮蔽了西沉的月轮,一场雷暴正在酝酿之中。
黎明前,它终于找到一个足够它们母子容身的树洞。这棵古树紧挨着一片荒村的废墟。也许就因为这个,所有聪明的动物都不敢借此安家。
但它没力气再跑了。在树洞里安顿好豹崽,雌豹勉力支撑着,探头探脑地绕屋场走了一圈。
小小村落已沦为深山中一处破旧的遗迹。大部分已经坍塌了的泥墙内外,丛生着乱草杂树;曾经傍人而居、以偷盗为生的老鼠已无利可图,它们的后代依然借助断壁残垣,躲避日晒雨淋和日益增多的天敌。
凭经验,雌豹明白此间已无人类活动。
于是它安心地回到了树洞里。
搂着几个儿女,静听着外面狂风暴雨制造的喧哗,雌豹绷紧的肌肉和神经同时松弛。伤口的痛感便乘虚而入不停地折磨它,但悬着的心毕竟落定下来——
最要紧的是儿女。它们总算安全啦。
5
偷猎者那一枪击爆了眼球,子弹却从眉眶骨飞出,母豹因此死里逃生,也因此痛得死去活来。
两天两晚,它都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翻滚、挣扎。背脊上结痂的枪伤被蹭破,又流了一摊血。它因剧痛痉挛、发烧乃至晕厥,然后被剧痛唤醒而进入新一轮煎熬。这一切加上饥饿,雌豹虚弱到了极点。
不懂事的崽子们还围着它瞎闹。它们一睡醒就爬到母亲肚子下,狠劲儿吸吮早已干瘪的奶头,实在吸不出什么,那个大点儿的豹崽便去舔地上的血渍。
两个弟弟妹妹也跟着学。
下一个晚上,从昏睡中痛醒的母豹发觉豹崽在争着舔它的瞎眼窝,便硬撑着出了树洞,跨着虚浮的步子,走向荒野。
为了儿女,它必须外出猎食。
它白忙活了。不但头晕目眩、四肢发软,仅存的眼睛也像是跟它过不去——它明明看到兔子在伸爪可及之处,挥爪打去,却离目标老远;下一回,它尽可能扑远点儿,偏偏又远过了头,一只肉滚滚的竹根鼠从它脖子下从容逃逸。
一再扑空之后它来到废墟,走进残留的一角顶盖之下。
见它闯入,一群老鼠四散逃窜。
母豹拼尽最后的力量抡起巴掌猛扑过去,竟然砸瘪了几只,它饥不择食地吞咽下去。静止片刻,它骤然蹿出墙外,又咬到一只大的。
它将大耗子带回树洞,撕碎了喂给儿女。
尚未习惯咀嚼的小豹艰难地哽噎着。
母豹静静地坐在一边,期待吃下去的鼠肉转化成哺育儿女的乳汁,或者供它捕猎的力量。
6
半夜里,它仍然去废墟间捕鼠。
吃下了几只老鼠,空虚的胃囊有东西支撑着,脚杆的晃荡没那么厉害了。它就走向外面的草地,似乎不甘心就此沦为一只光会逮耗子的野猫。
三番五次尝试之后,它发现要凭独眼看准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就得将脑袋上下左右微微晃动,这样,虽然不及两只眼睛那样精确,但命中率有所提高。
用这样的方法,它捕捉到一只大兔子。
信心和力量又回到了它身上。
不久,眼窝的肿痛日趋麻木,母豹便恢复了正常狩猎。它有足够的奶水哺育幼崽了。
偶有闲暇,它还会爬上废墟边的山脊。这是一座理想的瞭望台。倘若有什么危险临近,它可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率领儿女实施转移。
它最担心看到曾经伤害过它的人。
还好,那种动物好久未进入它独眼的视野。一次次夜间的极目远眺,它也没有看到过与人类密不可分的灯火或其他亮光。
二
1
春夏之交,山区遭遇接连不断的干旱。火南风不分昼夜地刮着,伙同烈日,无情地榨取着地表和植物中残存的水分。
这对于隐居深山老林的野豹并无直接影响。因为山泉依旧流淌,草木的青绿茂盛一如既往。只要食草动物依然在繁衍生息,作为食物链顶级消费者的它们便高枕无忧。
小豹健康地成长着。不再满足于母亲带回的肉食,它们还喜欢到废墟内外的茅草灌木中搜索活东西,亲自追捕耗子和昆虫。
外出捕猎的雌豹偶然听到了伐木的斧斫声。
那种声音只能由人类制造——要不要带着儿女转移?雌豹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搬迁的念头。伐木声距离它们的隐居地还远着呢。即便要离去,最好等儿女们长大些再领它们远走高飞吧。
可是某一天,盗伐者无意中扔下的一个烟头点燃了一小片干枯的茅草,借强风之力,骤起的火苗舔着了近边的树冠,一场火的接力,便如同触动了多米诺骨牌的巨阵……
席卷山林的浩劫就此拉开序幕。
那天母豹尚未登上“瞭望台”。直到风呼火啸裹挟着树竹燃烧爆裂的噼噼啪啪声由远而近传来,它才从酣睡中醒来。
阵阵浓烟就地翻滚,形形色色的野东西争先恐后地从废墟前后奔窜而过。这些动物也是直到山火迫近才意识到危险,开始逃难的。
不敢怠慢,豹妈妈赶紧率领小豹加入了大逃亡的队伍。
2
平时四散隐居的动物们纷纷亮相,不约而同地蹿入潮湿的山坑,汇聚成一个奇异的场面:野兔与狐狸为伴,獐鹿与豺狗相随……在山火这个最恐怖的杀手面前,什么天敌都不存在了。动物们完全忘记了各自在食物链上的地位,只是不顾一切地朝着与火焰相反的方向,顺山势向上逃奔。
缺乏与火有关的经验,有的小兽全凭本能直接跳进溪流、滚下陡崖;还有的糊里糊涂弄反了方向闯进火堆,那儿就会响起宣告生命终结的短促惨叫。
一群小鸟成功地绕过一丛点着了的树冠,却在穿越另一片烟雾时接二连三地坠落,羽毛瞬间燃成团团火焰……
3
青山一片一片化为黑炭。
有幸摆脱铺天盖地的炽热气流的动物越来越少,它们继续逃奔。火焰逮住了一沟茅草,加快了蔓延速度,忽然又蹿跃到逃难者的前方。
又有一些动物倒下,剩下的急忙调整方向。
狂风驱赶的烈火继续加速。
最弱小的那只豹崽落在后头,眼看要被黑烟吞噬的小家伙哀声呼救。雌豹掉头过去,一口叼起了它……
又是团团浓烟滚过之后,紧追其后的一双儿女相继倒下。雌豹无可奈何,此时的它已自顾不暇。
跟所有逃难者一样,雌豹也犯了致命的错误——沿着山势向上,它不可能跑过烈焰,更无法抵挡抢在烈火前面的那令万物窒息的滚滚浓烟。
逼近身后的热浪却迫使它拼命一搏,雌豹陡然掉头屏住呼吸,绷紧全身肌肉,从一块被烤得滚烫的巨石上飞身跃起——
它奇迹般地穿越了那道火墙。
叼在嘴里的小豹却被燎成了一具蜷缩的小僵尸。雌豹那身绚丽的毛皮,也被烧焦大半,胡须没有了,前爪和一侧脖子上烫出了大大小小的水疱。落地瞬间的巨大冲击力,还崴伤了它一只脚腕。
但它捡回了一条性命。
数条呼啸的火龙在豹子刚刚逃离的山巅会师,汇集成一支冲天巨烛。良久,再也得不到燃料补充的火焰渐渐收敛,山顶腾起一股淡蓝的烟雾,如一声叹息,为一场人祸天灾画上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句号。
惊魂稍定,雌豹守着豹崽的遗骸在原地站立了好久好久,终于相信最后一个幼崽的生命也无可挽回,它才怏怏离去。
不一会儿它又原路返回,依旧叼起那发黑的小小躯干,踏着发烫的残烟余烬满山乱窜,似乎还想找回其余的儿女。
它彻底失望了。
火场上看不到任何活东西。散落在焦木草灰间的动物残骸,大的还剩一段段焦炭,小型鸟兽早被烧成黑灰,随山风飘散。
母豹便叼着死去的幼崽一瘸一拐地走向远方。
远处还有活生生的草木。
有草木,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4
它在绿与黑的交界处掘了个洞,埋葬了幼豹。
天亮时,它来到林间一个泉眼边坐下,将身上的几处烧伤轮番浸入水中。灼痛感顿时减轻了大半。
它贪婪地舔饮着凉水。突然,它警觉地竖起双耳,挺直了四肢。
一只胖乎乎的小兽呼哧呼哧地走近了泉流的下端。它是来喝水的。可刚刚把头伸向水面,小兽就跟被烫着似的打了个哆嗦——它嗅到了豹子的气味。猛抬头,它跟雌豹打了个照面。
小兽拔腿就跑,但为时已晚,豹子耸身一跃,便将它按于爪下。
爪子击中猎物时狠狠地痛了一下,雌豹记起了它穿越火墙时那个被烧得最厉害的部位。与此同时,它也看清了被擒住的小兽:那东西的大半个身子熏得乌黑,惊恐的小眼珠下,同样布满了火烫的燎泡。
也是一个从山火中逃出的幸存者。昨天大逃亡时,兴许它们还曾经结伴同行……豹子似乎不忍地松开爪子,小兽撒开焦黑的短腿,刚跑出几步,又被豹爪赶上摁住了。
它已经饥饿到了极点,再不补充一些养分,就难以进入远处的山林。雌豹低俯下头,对着猎物露出了两排利齿。
一股焦肉味儿扑鼻而来。它那刚被埋葬的幼崽也是这种气味……豹子浑身一颤,撇下小兽,艰难地走上草木茂盛的山坡。
5
天黑之前,它登上了山梁。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罡风吹送的火烧云如同在重播昨天的恐怖。雌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朝那铺满数十座山峰的山林残骸投下最后一瞥,便翻越山脊,去寻觅新的栖身之地。
山的那边仍然是山,无穷无尽。令它失望的是,越往前走,草木反而越稀疏。穿过一大片新生的幼松,山脉如同垮塌般断裂开来,让位给了一条铁道。
雌豹不知道那又长又直、闪闪发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断崖的对面有一片稠密的树林。它决定去那边看看。
它低头寻觅绕过去的路线。
冷不防一道雪亮的光柱从远处射来,如雷的呼啸声中,一长列闪烁着无数眼睛的怪物朝这边冲过来。
豹子魂飞天外,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可怕的地方。
6
钻进矮树丛中逮着一只大山鼠吃下去,雌豹感觉力量恢复了几分,它振作精神继续赶路。
黎明前骤降的大雾让它几乎成了瞎子。凭感觉走了一段,全然陌生的气味令它惊疑,它只得坐下,舔着伤痛的前爪,耐心地等待大雾消散。
连日来积攒的疲劳似大山般压来,它趴在那儿沉沉睡去。
阳光炙烤着身上的燎泡,它痛醒了。睁眼四顾,它发现自己蹲伏在一片平整而光秃秃的黄土地边沿,不远处是一排排铁架子围绕的建筑,轰鸣声中,几只巨大的长臂在高空缓缓移动起来……
它险些就闯进了那奇奇怪怪的东西集结成的阵势里,幸好它中止了前行!
依旧匍匐着身子,雌豹一步步倒退着躲进稀疏的草木丛,直到看不到那些长臂了,它才一跃而起,朝远方逃遁。
三
1
整个夏天,无家可归的豹子都在流浪、奔走。
它日宿夜行,不断地折回,换个方向跑,找片藏身之地待上一段,又因受到惊吓逃离。然后再度误入险境,折回……
仿佛一只掉进迷宫的耗子,豹子瞎闯过公路,硬冲过挡道的村街,还曾被一群家犬狂呼大叫着追出老远,最后不得不泅水逃命。
爬上河对岸,它精疲力竭地躺在黑咕隆咚的芦苇丛中。正打算歇歇,身后又传来了狗吠。它硬撑着爬起来,继续它恓恓惶惶的逃亡之旅。
曾为荒野霸主的它越来越意识到豹族的弱小和无奈,它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人、被那些与人类有关的钢铁怪物毁灭,像蹍死一只小虫子。可是,每当它打算放弃挣扎,总有一星星绿色激发它活下去的勇气。
朝着绿色指引的方向,母豹又迈开了它四条伤痛而且疲惫不堪的腿。
饥饿与它相伴。实在难以忍受时,它就停下来寻找吃的——田鼠、鸟蛋,甚至金龟子和蝗虫,见啥吃啥。
天气转冷。
随着草叶变黄,小动物一天天稀少,觅食更加困难。一场骤降的霜冻后虫子彻底绝迹,鼠类也躲进了地穴。它仍然徘徊在被公路和建筑物切割成小块的浅草疏林间,跟人类和家犬捉迷藏。
幸运的是伤势渐渐好转。
烧伤最为严重的那只前肢经舌头反复舔舐非但未感染化脓,而且最先长出了嫩毛。不久,其他部位也陆续被新毛覆盖、一天天加密,它周身又缀满了绚丽的金钱花斑。
它在第一场雪降临时获得了厚实温暖的冬装。崴伤的后腿仍然有点儿瘸,对它的捕猎却无太大影响,它的日常食谱里便重新添上了野兔,运气好时,它还能从土洞里掏到一两只肥壮的竹根鼠来补充脂肪。
星月交辉的天穹下,依旧是宛若迷宫的路程,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转折、绕道、迂回……最后一次从群狗包围中奋力突围的豹子却不再沮丧。这不仅是因为它的继续康复和善于遗忘,更因为它发现自己接近了真正的森林……
2
一个雪花飘坠的清晨,当它驱赶着一小群野猪绕出一个山坳口时,下面突现的景物令它眼前一亮——常青林覆盖的群山,如同绵延起伏的墨绿色的巨浪,涌向雪雾弥漫的天边;一道细小的瀑布蹿跃陡崖飞驰而下,倏而迷失于林海波涛之中。稍远,在绿得发黑的山谷里,盘旋着一道时断时续的银链。
山风横扫着雪片儿,林涛发出滚雪般的回应,由远而近。雌豹的心跳中止了片刻,而后疯狂地搏动起来——历尽千辛万苦,它总算找到家了!
豹子放弃了即将到手的晚餐,飞步登上近边的高峰。它必须把情况侦察得更透彻,以决定下一步行动。
与犬科动物不同,野豹的主要信息来源不是嗅觉,而是它那雷达天线般灵活转动的双耳,再综合所有感觉器官和经验捕捉到的其他内容,它对这片山林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也许,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草木空隙处积雪渐厚。雌豹继续奔走,偶尔,它会停下来凝神细听,翘首张望,或者使劲儿抽搐鼻翼,等到雪地上散乱的印迹最终证实了它的综合推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依然明亮的只有雪光。
母豹这才来到一处背风无雪的石崖下,享用刚才侦察时顺手逮来的晚餐——一只山鸡。
3
感官和经验没有欺骗它。它确实进入了一大片富饶的林地,此间不仅出产野猪、山鸡,还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美食:黄麂、貉子、獐子、狗獾……当然也有它不喜欢的豺和狐狸。这无伤大雅,对它造成威胁的情况远不在这儿,而是——它并非第一个走进此间的豹族成员。
至少有一个同类赶在它前头。而且是一头雄豹。
为了不引发内战,它只能去占领同类无暇顾及的山场。
母豹回到它甫入山林的出发点,再从那儿顺着丛林边往前走。这是为了精确地绕开雄豹占据的领地。
4
雪越下越大,落在草木上沙沙作响。
雌豹行进在起伏不平的线路上。它一再蹿跃高坎儿,又好几次跳过谷底溪流。天亮前,它抓住一头在积雪里艰难蹒跚的幼麂,就叼着猎物努力爬上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
稳坐在无雪的树杈间,它守着那份美食度过了出逃以来最幸福的一个白天。
四
1
南方的冬雪来得快也消融得快。第二天下午,天空一碧如洗。阳光照射下,表层刚冻结了的积雪一片片融化,山间陡然增加了许多道细流。
母豹仍然等到天黑才动身。今晚它要去另一个方向碰碰运气。
跑下一道荒坡,月轮下居然出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那一边闪现着小块小块的水光。而一片更大的水影,将雄性同类占据的地盘推到了遥远的天边——至少在它心目中是那样,因为隔水望去,山影显得浅淡而模糊。
这就是说,除了狭长的山林,它还拥有一大片水边的荒滩。还有什么比这更令它欣慰的呢。
“噢——”不知什么东西在呼朋唤友。
“噢——”不善歌咏的母豹也回应了一声。
这绝不动听的欢叫惊动了一只前来饮水的雄麂,它慌慌张张地蹿出草丛,冲向豹子左侧,试图从那边绕上土岗子逃进密林。
经验老到的豹子识破了雄麂的意图,抢先一步堵住了那一边。雄麂差点儿撞到豹子嘴上,急忙扭转身体重新回到草丛里。
母豹哪能轻易放过这一大堆鲜肉!
一场生死追捕就在宁静的夜空下展开。没有林木遮挡,在平坦的草地上豹子可以将体能发挥到极致。它强忍后腿的伤痛,伸缩着弹簧般柔韧的躯干,箭也似的射向既定目标。
2
雄麂的速度原不在雌豹之下,可是突如其来的惊恐使它的陆地飞腾技巧很难发挥,它心虚气短、四肢发软,豹子霎时贴近了它的身后,眼看就要挥舞利爪将它击倒……
前面是一汪汪映着天光的水洼。
绝望中的雄麂纵身一跳——
银珠四溅,雄麂踏上了自己的倒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它的前肢陷入了泥淖。雄麂挣动了一下,后脚也陷进去,接着是躯干、背部……
一声声垂死的哀鸣后,长着短角的麂头也从稀泥表面消失了。稀泥涌过来,瞬间抹平了雄麂沉没造成的凹陷。
这一幕就发生在母豹眼前,快得让它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事实上它没法行动——就在雄麂四肢下陷的刹那,母豹的前爪也踏入了泥淖。它及时地刹住后腿,前冲的惯性还是使它的胸腹浸着了稀泥。
它如同站在一团勉强浮于水面的乱草上,随时都可能尾随雄麂而去。
惊悸之余,豹子小心地挪动骨架,将身体重心一点一点后移,后肢便慢慢放平,坐了下去。
下巴也沾上了稀泥。雌豹定定神,猛力一挣,前肢拔出了稀泥,后肢却随之下陷。但它即刻镇定下来——它蹬着了泥层下的硬底……
3
天亮了。豹子傍着草地的边沿巡视了一番。能够供它驰骋的也就是这片荒滩了,紧挨着吞噬一切的沼泽,无怪乎谁也不来占据。
狭长的林地加上这片草场仍不能满足雌豹的贪婪。它不光要养活自己,还得为后代开辟足够的生存空间。
它将目光投向沼泽的另一侧,有一片杂木丛生的山坡。再远点儿,隔着一道河流,却是一层层平整的梯级。它不明白那是做什么用的,但只要出现了这样的地形,必定会有人类活动。
它必须将自己的领地严格控制在河道的这一边。
为了弄清楚复杂地带的真实面貌,雌豹不惜花费了几个夜晚,在坡地和草滩间反复巡视。情况远比它估计的要好。这儿不仅猎物丰富,而且是许多食草动物带领幼崽饮水以及同类幽会的最佳场所。
4
有一对捕猎的隼雕也常常与母豹邂逅。霞光辉映下,雕影披上一层金色的亮光,更显得威风十足。
雌豹不必嫉恨。同为猎手,它们却分别属于不同的时段。它总是在大雕回归窠巢之后才出猎。等到那对伴侣迎着朝阳巡视荒野,又恰逢它饱食而归。由于急于回窝休歇,它甚至没兴趣偷窥那对“飞将军”的猎技。
然而,迎接它的并非全是美食佳肴。安家后不久,雌豹就领略到了处境的险恶——不,不只是吞噬一切的泥淖。有经验的豹子不至于犯同一个错误,只要它小心回避,泥淖就不会找上它。
真正令它烦恼的是红豺。
溪谷中的那次邂逅让它紧张了好久。那帮强盗只是路过,还是打算抢占它的猎场?
希望不是后者。以它的见识,红豺似乎不会安心在一处山林长久地待下去。那帮急性子的家伙也许早就跑远了。
5
一天深夜,它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河畔的小山上。隔河望去,远村的灯火如同天顶的星星那样遥远。距离产生的安全感令它心绪平和。
雌豹开始为自己打理晚餐。
一只狐狸将它引入一片灌木林。
母豹对臊臭的狐狸并不感兴趣,它跟踪那家伙只是想借助狐狸灵敏的嗅觉寻找其他猎物。初来乍到,用间接追踪的方式可以事半功倍。
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才懂得这样干。
它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狐狸的下风头,狐狸觉察不到它的存在,而它也不至于跟丢了目标。
忽而逆转的风向把事情搞砸了——狐狸盯梢的野东西尚未露头,它就被陡然袭来的豹子气味吓跑了,母豹一无所获。旋转的风向又把另一种气味传递过来,那是鲜肉——夹杂着血腥的肉味。
雌豹朝那边走了几步,迎面跑来一头受伤的小鹿。它几乎全凭本能扑过去,犬齿便轻车熟路地扣入了小鹿沥血的脖子。
依照豹族惯用的战术,下一步该将猎物带到安全地点。它正拽着沉甸甸的小鹿直奔山坡上的树丛时,冷不防蹿出一条豺狗子拦住了它的去路。
雌豹挥掌打去,红豺闪开了,背后却扑上另一个热烘烘的身子。雌豹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几条红豺的包围。它急忙撇下猎物转身应战,身后那家伙却死咬住不放,显然要使出“掏后窍”的阴招。
雌豹只得放弃反击,拼尽全力纵身一跃甩脱对手,然后使出上树逃命的绝招。
许多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了:红豺们追到树下,眼看着豹子隐入树冠,才撕咬猎物分赃,而后吵吵嚷嚷地扬长而去。
树下扔着一段豹尾,那是红豺从它身上咬断的。意识到这一点它忽然感觉到后怕,钻心的疼痛便随之袭来。“不打无决胜把握之仗”是荒野生存的铁则,它居然冒冒失失地犯险,以残弱之躯向红豺挑衅……
断尾残茬上的血滴沥了好久。它舔着新伤,好容易明朗起来的心情又蒙上了厚厚的阴霾。天亮前,它获得了一顿迟到的晚餐。撕咬着捕捉来的肥兔,雌豹轻易摆脱了烦恼。
从此,它老远觉察到豺群的信息就绕道而行,甚至一条离群的孤豺拦劫,也会吓得它放弃追赶猎物脱身开溜。
雄心灰飞烟灭。丢了尾巴的独眼豹但求苟延残喘,平静地度过余生。
6
这期间又下过一场雪。
等阳光再次将林间残雪收拾干净,雌豹发觉自己的体能恢复了一些。但它并不认为自己在荒野排行榜上的名次回升了多少,它已经习惯回避所有可能对它造成伤害的强敌。
每当它觉察到危险临近,就会立即取消远征计划,仅以近旁的山鼠和冬眠的蛇类、青蛙为食。
它躲躲闪闪地挨过了严冬。
五
1
回暖的风带来山桂淌蜜的甜香,仿佛给雌豹枯木死灰般的心上点燃了一星异样的火花。在一种奇异的本能支配下,它居然提前了这一年的婚配幽会,主动找到了那只雄豹……
两只幼崽便在乍暖还寒之际出生了。
它从未生育过如此瘦小的崽子,尽管它们肢体齐备,却虚弱得连吮乳都有气无力。雌豹蹬着附着在石头表面的粗大藤蔓,把新生儿安顿到一道隐藏于岩峰半山腰的石槽里。
岩峰下,有一泓漫过石面的清泉,正好斩断了它出入此间留下的嗅迹。
只要不暴露行踪,红豺和别的动物就很难发现它的托儿所。雌豹安下心来,它耐心地舔舐那对小宝宝,希望唤醒幼崽们求生的天性。
未足月的小生命度过了初生的危险期,一天天长大,逐步显露出顽强的生命力。至此,雌豹才知道它的乳腺几近干涸。
去而复还的红豺竟在这边留了下来。仗着天生的快腿和群殴战术,它们几乎垄断了山林的夜猎权。
连日捕猎不顺,饥饿使雌豹干瘪的乳头被豹崽们吸出血来。小家伙们依旧干瘦,它也瘦得皮包骨头,即便全身血肉都化作乳汁,又能供儿女吸食多久?
努力支撑起疲惫乏力的身子,雌豹艰难地爬下陡岩。
它现在不得不白昼出猎了,可日间是猛禽的天下。那对大雕早已识破了这头大兽的行动不便和外强中干,它好容易才从草木丛中驱赶出的鼠兔,屡屡遭到凌空飞坠的恶鸟拦劫。
豹子便尝试趁着飞鸟归巢的日落之际出猎。
它同样遭遇了竞争者——被夜猎的豺群所迫,黄鼠狼、狐狸和其他小型掠食者也抓住了这个空当。有时徘徊到深夜它还未搜索到猎物,夜风却送来了豺群的信息。
也许红豺会对雄豹心存顾虑……那夜,饥饿迫使它冒险进入了雄豹的领地,还没开始搜索猎物,它就撞见了一场恶战——红豺包围了那头硕大的雄豹,雄豹抡起巨掌,将拦路的豺狗子打翻在地,更多的小杀手却一拥而上……
躲在大石头后观战的雌豹胆战心惊。它担心惹祸上身,未等到胜负揭晓就借茅草掩护,悄然溜走。
2
若干日子后重访那片山场,它再未找到曾经的伴侣。雄豹究竟是被红豺吃掉还是不堪其扰而远走他乡?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日益强大的豺群已经高居排行榜首,成了这一片山林事实上的霸主。
但雌豹无处可去,只能继续与红豺周旋。
产子后至今未能恢复的身体使它吝惜地节省着体力,它常去的还是那片鼠兔出没的洼地,那地方红豺很少光顾。
一场大雨带来的感冒和高烧又严重摧残了它的身体,旧伤也反复发作。好长一段日子,它的伤腿时不时发热生痛,牙床肿胀造成的牙齿松动,使它连追咬耗子都十分吃力。
雌豹和幼崽便一再陷入饥寒交迫的窘境。
3
赶走了雄豹的红豺更加肆无忌惮。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林间捕猎,到谷底深潭边追逐嬉戏。一天傍晚,几条红豺追赶着一头小鹿接近了雌豹安顿幼崽的岩峰,就在豹窝下面开始了它们的夜宴。
正打算出猎的雌豹便爬上对面的一棵大树,趴在那儿,透过枝丫偷窥着。幸好那帮强盗吃饱喝足,并未顾及其他就跑开了。
出于谨慎,雌豹在那儿留了下来。
果然,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有一条红豺独自转回,沿着溪流抽吸着鼻翼寻寻觅觅。那家伙竟然蹚过浅水,笨手笨脚地踩踏着石面上的藤蔓登上了石坡。
雌豹再也不敢拖延,它纵身下树,毫不犹豫地蹿过溪流,咬住了那条红豺的后脚,把它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甩到了自己的下方。
好久不曾与如此强大的对手过招,肿痛的牙床和几乎成了习惯的忍让,使它放弃了实施进一步攻击的良机。
被拽下的红豺前肢低俯,嗬嗬怪叫着,就有好些黑影陡然冒出,倒映微光的亮眼如同流萤般向它围拢过来。
雌豹衰弱的身躯紧张得瑟瑟发抖,受伤的后腿因痉挛而剧痛,求生的本能使它恨不得撒腿就跑……放弃吧,用不着较量它就明白,战斗必将以它被撕碎而告终。
放弃战斗,它还可以借助岩侧的大树全身而退。然而……
就在这时它听到了柔弱的嗷嗷声。声音来自它的一双儿女,小家伙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母亲何以迟迟不回窝,它们将脑袋伸出了石隙。
雌豹看不到,却分明感觉小豹们血气未定的眼睛从侧后盯住了它——那就是它的希望之所在。不管对手有多强大,它都必须坚守。
后退几步,背对着幼崽藏身的石缝,它脚蹬紧贴石面的几股藤蔓,在斜坡上稳稳地站住了。
4
数量占了绝对上风的红豺反而处于不利的地位。它们善于奔袭的瘦硬爪子蹬着陡峭的石面连连打滑。只有两个瘦小、机灵的家伙踩着藤条步步逼近。
豹子镇静下来。儿女的呼唤仿佛给它注入了一股神奇的蛮力,它侧面对敌,大瞪独眼,百倍警惕地戒备着。前面那只红豺刚蹿上来发起挑战,就被它迎头一扑摁倒了。
红豺拼命挣脱,翻滚而下。
紧随其后的那一个纵身跃起。雌豹挥掌迎击,将红豺打翻在地,咬住了它的咽喉。
剧痛的牙床背叛了它,这一个又逃脱了。
尽管如此,雌豹的余威和所占的有利地势,还是震慑住了其余的豺狗子,使它们不敢再轻易尝试。
隆隆雷声中,大暴雨从天而降。
闪电映照着陡岩上下对峙的双方,映亮了炯然对视的眼睛。
良久,为首的那头大豺猛地跳起身——它不是进攻,而是来了个空中转体,掉头下了岩坡。其余的豺狗子尾随而去,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陡坡间只剩下雌豹。
它依旧保持着迎战的姿势,在闪闪电光的衬托下,豹子干瘦的剪影竟然显得威风凛凛……
盛夏来临。
有一天,新建的自然保护区的护林员从瞭望台上的望远镜里发现了一大二小共三只华南豹。那头秃尾巴雌豹毛发稀疏,只剩一只眼睛,后腿还有点儿跛,可是它的行动依然灵活矫健,率领儿女翻山越岭追捕猎物,看不出丝毫疲惫衰老的迹象。
许多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了:红豺们追到树下,眼看着豹子隐入树冠,才撕咬猎物分赃,而后吵吵嚷嚷地扬长而去。
——残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