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那小溪边晨跑,是初秋。溪槐树还一片葱绿,上面还吊着零零星星的槐花。但那花不是我们常见的白色,而是碧玉般的青色。它们在风里轻轻地摇,其实没碰出声音,可我耳中却仿佛灌满了风铃那叮叮咚咚的歌声。我每跑一步,那可爱的槐花风铃,好像都会为我摇晃一回。所以,跑步时,我的眼往往是不看路的,我专盯着溪槐树。
有一天,我跑着跑着,终于“啪嗒”一下摔倒了。
哦,摔倒了,我才发现,脚下竟别有一番风景。原来,那溪岸是条古老的鹅卵石路。因为年纪老,路已经坑坑洼洼。可那些嵌在路上的鹅卵石,每一块都是那么光洁圆润、那么细腻妩媚,宛如清清的小溪水每天仍会将它们洗濯一遍似的。鹅卵石缝里,还绣着青草、野花。青草戴了白绒帽,那是蒲公英;野花举了黄阳伞,那是小菊花。这些花啊草啊,默默在水岸边摇曳,蜻蜓是它们的伙伴,蝴蝶是它们的新娘。我,仔细与它们对望了一眼,马上就与它们成了朋友。
在溪岸边交了朋友,我晨跑的脚步当然更勤快了。
每天,太阳没有起床,我已经奔跑在那小溪边。溪水淙淙,为我鼓乐;晨星闪烁,为我鼓掌;清风吹送,为我鼓劲。我跑着,跑着,晶莹的汗水滑下来,滋润了古老的鹅卵石;我跑着,跑着,健康的红晕升上来,染亮了我的脸颊,也染亮了苍青的天空。啊!朝霞就这样被我的脚步点燃了。天边越来越绚烂,七彩的云烘托着半个金红的圆球,从山巅冒了出来——那,可是新的太阳啊!我,就这样迎来了美丽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我就这样奔跑在溪岸边。
我跑,溪岸也跟着我跑!溪里的水,岸边的树,脚下的草,山顶的日,天上的云,都跟着我跑!还有水里的鱼,树上的果,草上的花,日中的光,云下的影,也跟着我跑!
虽然溪岸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晨跑,可我的身畔是如此热闹。于是,我笑了,对着四周那么多的朋友。
一个人,傻呵呵地跑着笑着,很快,初秋就滑向了深秋。岸边的槐叶日渐稀疏,槐花全落光了。可橘子红了,芦花白了,稻子黄了,溪水浅了,露出了好多彩色的卵石。溪岸边,变得更加五彩缤纷。我每天出来晨跑,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跑进了一幅美丽的画卷。
虽然有霜冻着我的头脸、手脚,可不一会儿,我热乎乎的心和铿锵锵的脚步,就把寒霜化成了一股清冽冽的风,把奔跑着的我,把奔跑着的河岸,推得更快,更敏捷,更精神了。
当雪花在小溪边跳起优美的舞蹈,我奔跑的脚步也在舞蹈。
没有比大雪中的古溪堤更圣洁、更安谧的地方了。将近五里长的一条鹅卵石路,全盖着厚厚的雪被子,被子上没有半点褶痕,没有半个人的脚印。在我之前,只有一两只麻雀在上面跳跃过;只有一两茎茅草,搀着风的手在上面写过一两个小字;只有一两片鲜红的皂叶,情不自禁地从树上跳下来,给雪被子绣上了一两朵小花。
当我鲁莽地跑上这样一段溪岸,我忽然被天地间最庄严的一种气象所震慑。我的脚步不由得变得肃穆又虔诚,仿佛我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做开天辟地、经天纬地的大事。
是的,晨跑虽然只是一件锻炼自己的小事。但在无数个日子的晨跑中,我却学到了对天地的敬畏、对自然的热爱、对追求的执着。
那样一段溪岸,因为在青春岁月里陪伴过我奔跑,所以留在了我心灵深处,变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溪岸。
而今,离开那溪岸快二十年了,但春天时,我依然能闻到那满岸的橘花香;夏天时,我依然能见到那满溪的清凉水;秋天时,我依然能牵住那一只只芦花的手掌;冬天时,我依然能拉过那条硕大无朋的雪被子,盖一盖我眼角的鱼尾纹,想一想我年轻时的心事,数一数我实现了的理想和未完成的心愿。
每天早上,我还在晨练,虽然晨练的地点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当年的那条溪岸,却永远陪伴在我身边,永远和我一起,在努力奔跑,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