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薇薇不知道,她就像一朵最美的夹竹桃,连香味也是最浓烈、最隐蔽的。
——四小姐的歌
杏姨总是坐在篱笆边,漫不经心地给一棵幼小的甘蔗修叶,微微低垂的头使她看起来充满柔情。
——月光无言
翻开那片大大的、像绿色手掌一样的葡萄叶,我看到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穿玫瑰红裙子的女孩。裙子既柔软又精致,像红色的海水一般被风轻轻吹起,环绕在女孩白皙、修长的小腿上。
女孩长得很清秀,只是一双浅茶色的大眼睛很冷漠,遥遥地望着远方不知名的所在。她头上顶着一对奇怪的绿角,像春天刚刚萌发出来的树枝,又像闪烁的星星,不过都不是,因为在裙子上还写着一行细细的小字:我是一个外表冷漠、内心激烈的绿色小魔鬼。
这个头上长着绿角,穿得像一朵玫瑰的女孩,眼神是那样的桀骜不驯。
那是我的眼神,却又不是我。
我绝望地知道,在我的青春岁月中,是永远也不可能穿得像她那样漂亮的。
我十五岁了,可是我一件漂亮衣服都没有!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像我一样对自己苍白的青春感到绝望的少女。
更让我觉得痛苦的是,我并不是个难看的女孩子。但是,没有一个女生像我这样,一年四季都穿着洗得褪色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子宽大得像麻袋,一阵风吹来,它们就兴高采烈地鼓胀起来,像迎风的帆,不可抑制地推着我往前走,恨不得让我一路小跑,那姿势又狼狈又可笑。
学校并没有规定每天都必须穿校服,其他同学也只是象征性地在有集体活动的时候穿几次,只有我,像班里的一个可笑的怪物,每天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旧校服,孤单地来来往往。
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对母亲说,我不想再当一个可笑的怪物了,给我买一件新衣服吧,不管样式有多土气、多难看,只要不让我再穿校服就行,只要它是纯白色的就行——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色,它纯洁得能包容所有令我感到难堪的一切。
但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我永远也开不了口。
母亲对我非常严厉,她最讨厌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她心里,朴素单纯是最美的少女特质。
我常常偷偷地在课本的空白处用水彩笔画小人儿,通通都是漂亮无比的小女孩,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打着精致的卷儿,头发上别着玫瑰形发卡。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凡是我能想象得出来的款式和颜色,我都慷慨地给她们穿上。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漂亮衣服也没关系,就假装我也是活在课本上的她们中的一员,在课本难得的空白处,有我美丽不羁的身影。
由于孤独而骄傲的个性,我总觉得在我心里,住着一个激烈的绿色小魔鬼。我拼命地努力读书,使成绩永远保持在一个闪闪发光的名次,这样才能维持我的骄傲。而骄傲,是饲养小魔鬼的唯一食粮。
然而,我比谁都清楚,不管我内心的小魔鬼有多么强大,在母亲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母亲心里有一个比我厉害得多的大魔鬼,那是用清醒的现实饲养出来的,它鄙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荣。
如果说我在学校还有朋友的话,那同桌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老师把我们安排成同桌时,曾嘲笑说,我们是一对反义词。我像太阳一样明亮,他像黑夜一样黑暗——他是全校闻名的小混混,长得漂亮而不羁。他讨厌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除了体育。
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一天上午,阳光很好,我看到他对着教室的墙壁,用双手饶有兴趣地做手影游戏。先做一只大尾巴的狼,凶恶地张开血盆大口。随即变成一只娇弱的小白兔,拼命地逃跑。接着,小白兔的脑袋消失了,一朵柔软的栀子花盛开了。那朵光与影变成的浅灰色的花,久久地盛开在洁白的墙壁上,像一个温暖的祝福,仿佛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惊奇地望着他似的。这朵花,就是他送给凝视着他的人的礼物。
那一刻,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苹果林里,每一棵苹果树都亭亭玉立,枝头盛开着洁白的花朵。我在苹果林里行走,仿佛走在一条柔软、馨香的隧道里,隧道很长很明亮,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无意中一低头,我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条用苹果花做的裙子,纯白得像三月的雪。
醒来后,放在我床头的,仍然是肥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
这个梦,时时让我回味,在心里快乐了很久。在梦里,只有我知道自己穿着白裙子的样子,有多么美丽。
家里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姑,正是爱美的年纪,像一只花蝴蝶般,烫着时髦的“狮子狗”头,身上的衣裙花样百出,波希米亚长裙、层层叠叠的蛋糕裙、超短牛仔裙,有古典的,有可爱型的,有彰显气质的。
我偶尔经过她的房间,飞快地一瞥,总是看到她坐在蛋形的大镜子前,有滋有味地用一把弹性梳梳她那满头酒红色的鬈发,房间里幽幽地飘出橙花香水的味道。米黄的梳妆台上摆着玫红色唇彩、粉红指甲油、用来夹睫毛的夹子,还有各种数也数不清的发卡。
做一个女人真复杂。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可又忍不住偷偷地深吸了一下她房间里复杂的味道,那是一种馨香而神秘的气味,仿佛一枚沉甸甸的果实,熟得几乎要从枝头上坠落下来,使我觉得既神秘又惊心动魄。
那天傍晚,我做功课的时候,不知不觉走了神。
难道爱美是一种羞耻吗?我并不想像小姑姑一样,拥有那么多繁杂的装扮,我只想在我最青春的年纪里,穿一条洁白的裙子、一双白色的凉鞋,头上夹一枚简单的蓝色小熊发卡。这样一个隐秘的心愿,也是虚荣得不可原谅的吗?
我不知道。
在我十五岁的生命里,有太多只能被迫接受而从来不能问“为什么”的问题。
写完作业,我走过小姑姑门前,习惯性地往里面一瞥,看到房间门是半掩的,只有墙上挂着的一只粉红色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着,更显得房间寂静无比。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没人回答。
粗心的小姑姑,果然又忘记关门就出去了。
我站在门口,双脚像被紧紧粘在地上一般,屏住呼吸站了好一会儿,耳旁只听得到钟表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等我再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小姑姑巨大的衣橱前,并且轻轻地关好了房门。
房间里静静地飘着橙花香水的气息,我感到自己被这股香味熏得全身僵硬。我用木偶般的手臂把衣橱门拉开,一下子感到头晕目眩起来。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条鲜艳夺目的裙子。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到一件纯白的长裙。在雪白的裙子衬托下,我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处在青春期的手指,修长得简直有些可怜,像孤零零生长在雪地里的嫩竹,纤细极了。
我飞快地脱下校服,手忙脚乱地把长裙套在身上。裙子罩在头顶的一瞬间,我眼前一片漆黑,嗅到从裙子上散发出来的檀香气味,脖子上感觉到长裙毛茸茸的质感。
那一刻,一股惊魂般的潮水在我心头忽地涌了上来,这种陌生的香味和质感,是属于一个成年女子的。在青涩的少女与美丽的女子之间,是不是隐藏着一条秘密的道路?而我要经过怎样艰难的跋涉,才能够顺顺当当地走到这样一条长裙面前呢?
我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出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少女。
刘海齐齐的童花头,一双大眼睛里满含着雾一样的忧郁。白色的吊带长裙直垂下来,盖住了她发白的蓝色球鞋。她太清瘦了,根本撑不起长裙的肩带,于是就用两只手努力地抓住宽松的裙摆,竭力使长裙看起来合身些。
我对着镜子里的少女,微微笑了一下,她也温柔地冲我笑,眼睛弯弯的。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拼命想把这个新鲜的形象深印在我心里。
穿白色长裙和破旧校服的我,仿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甜美娇羞的一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像小魔鬼一样冷漠而坚硬的。
我双手提起裙摆,试图转一个圈看看,不料踩到了裙角,一下子跌到了床边。
我狼狈地站起身,眼睛被梳妆台上的一个胡桃木盒子耀得几乎睁不开。
盒子里放着各色首饰,其中有一枚蓝色的鱼形胸针,做工非常精致,鱼的两只眼睛闪耀着彩虹的光芒,一下子吸引住了我。
我屏住呼吸,定定地望了它好一会儿,才怯怯地伸出手指,摸了摸蓝鱼冰冷的脊背。刚一接触,我就感觉到指尖发麻,呼吸急促,接着看到自己的手,完全不受内心控制,像闪电一样迅速地张开来,把那枚蓝鱼胸针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迅速地把长裙脱下,再飞快地抹去褶皱和灰尘,重新挂好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不留痕迹地溜出小姑姑的房间,并天衣无缝地把门继续半掩上的。我只知道,当我坐到书桌前,用台灯和一本厚厚的书遮挡住脸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里赫然躺着一枚湿漉漉的蓝鱼胸针。
我把胸针藏在一只装糖果的盒子里,紧紧地塞到装满书的柜子中。在家里,那是我唯一的私密基地。
那天晚上,我低头吃饭,眼角总飘浮着一点小姑姑的衣角。她穿的似乎是一条明黄的短裙,金灿灿的,像圆圆的葵花一般照得我心神不定,总觉得,不管瞟向哪里,眼前总有那黄色花瓣的影子。
“小微,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小姑姑大声说着,把鲫鱼汤推过来。
我骤然一惊,那条鱼首尾完整,还没有动过,鱼眼睛圆圆地瞪着我,仿佛带着点洞察一切的嘲笑。我猛地咽了下口水,像吞下一块燃烧的木炭。
“吃啊,最新鲜的。”小姑姑好心地劝我。
我用筷子蹭了点鱼肉,勉强放到嘴里,腥得我差点吐出来。
“多吃点,才有精力学习,吃东西别跟小鸟儿似的!”母亲蹙着眉头,把一个往下滴油的鸡腿使劲按在我的饭头上。
我望着那滴金黄的油,映出我破旧的校服,眼睛忽然一下子湿了,鼻子酸得像被人用力打了一拳。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大人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他们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
肥胖的鸡腿与一条纯白的裙子之间,像万丈深渊那么深远,那么滑稽可笑,又那么悲哀。
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滴到了饭碗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坐卧不安,只要小姑姑一出现,我的眼睛里就不由自主地飘进她的影子。
她穿了一身上白下红、裙子上印着一朵一朵雏菊花的妩媚职业装——不适合佩戴胸针。
她穿了一件西瓜红T恤、一条白色短裤,活泼动感——与胸针无缘。
她穿了一件蓝色旗袍——古典的旗袍与胸针完全不搭!
……
每当这种时刻,我就暗暗地松一口气,饭吃得稍微多一点。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佩戴上这枚看起来很昂贵的胸针,事实上,我当然也没有一件可以佩戴胸针的衣服。在我心里,它更像是一个来自成人世界的秘密礼物,浑身散发着高贵神秘的气息。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把胸针偷偷地从糖果盒子里拿出来,借着月光看它蓝莹莹的光。蓝鱼做得精致极了,一片片鳞片像排列精巧的小扇子。
躺在床上,我把蓝鱼胸针握在手心里,深深地嗅一嗅它带有金属气息的味道;放在嘴唇上,感触一下它冰凉的质感;再举到眼前,让月光慢慢地笼罩它,和它彩虹色的双眼对视。
透过蓝鱼胸针的彩虹眼,我飞往另一个世界,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随手扯一片云,缝一条洁白的裙子,摘一片苹果叶,做一双绿色的鞋子……
在我提心吊胆了两个星期后,蓝鱼胸针终于被我悄悄地从柜子里取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渴望有一条纯白的裙子,或者一个吊坠,能把自己打扮得清纯动人一些。
因为我的同桌要走了,他随父母的工作调动,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北方城市。听说到了冬天,那里的大雪能把门完全湮没。
这个星期天,他约我在学校附近的河边见一面。
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但在有阳光的日子,我总能看到这个平时活跃得有点过分的男生,对着一面墙壁,用双手无声地演绎着光与影的故事。
不管是凶恶的猛兽,还是柔软的花与草,都是默默地表演给那个沉默的女孩看。这一场场无声的电影,是我苍白的青春里,唯一流光溢彩的美好时光。
而现在,这唯一的朋友也要离开我了。
和他告别的那一天,我决不可能再穿校服!
我暗暗地咬了下嘴唇,很痛,疼痛让我更清醒地意识到,我必须穿上最漂亮得体的衣服,大方得体地和他告别。
我想让他记得我和他告别时的模样,日后留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像一朵柔软的白云一样纯洁鲜明。
我想好了,去河边那天,就穿上次偷穿过的小姑姑的那条白裙子。即使大一点也没关系,把腰带系紧就好了。
粗心的小姑姑十有八九会忘记锁门,星期天下午,只要我悄悄地溜进去,把裙子穿出来,只穿一下午,再悄悄地还给她就是了。
这个下午,在我心跳如鼓的期盼中,终于姗姗来临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看似不经意实则用眼角密切注视着小姑姑的一举一动,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希望她快点出去,好让我有时间溜到她房间里去。
小姑姑吃完饭,像往常一样,一边哼着歌,一边双手如飞地打扮。我早就旁敲侧击地打探到,她今天要“赏给”某个狂热的追求者一个面子,让他陪自己去商场,然后看电影。这个时间长度足够我“借”裙子了。
她穿了条丝质长裙,像花蝴蝶一般,从房间里旋出来。我的眼神立刻紧张地跟了过去,随着小姑姑清脆的高跟鞋声,她潇洒地扬起手,想伸手带门。
那一瞬间,我的心差点跳了出来。我连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喊:“小……小姑姑,让我来关门吧!”
“不用,时间来得及!”小姑姑爽朗地笑着,“啪”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我的喉咙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攥住了,我清楚地听到了门被锁上时发出的沉闷响声。
小姑姑走后,我飞快地冲到她门前,抱着一丝希望去推门。
门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巨大怪物,冰冷地拒绝着我,它竟然真的被锁住了。
我呆呆地望着那扇几乎每天都是虚掩着的门,听到房里的钟表仍然在嘀嘀嗒嗒地走着,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我来不及思索,扭头看到院子里晒着一件洁白的大T恤,白得耀眼,那是爷爷的老头衫。它看起来白极了,根本不像老头穿的衣服。
我冲到院子里,一把扯下它,跑回自己的房间。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到自己飞快地穿上洁白的老头衫,找了条水蓝色布带子,迅速把它系成一个蓝色蝴蝶结,做了一条简单的蓝腰带。然后拿出蓝鱼胸针,用红色丝线穿起来,做成一个蓝鱼饰物,挂在胸前,就飞一般地跑出了门。
一奔跑起来,我才感觉到蓝鱼胸针在我胸口跳动着,那枚尖利的针就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胸口。
时间来不及了!
我一边用手握起胸针,一边用尽所有的力气飞快地奔跑。
远远地,我看到他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石头旁边盛开着一丛淡粉红色的洋荆花,使他看起来清新淡雅得像画中的少年。
“嗨!”他看到我,笑着站起来。
我陡然停住脚步,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
我跑得太快太急,额头上满是汗水,“白裙子”的后背也湿透了,我的脸忽然红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自己身上散发出汗水的味道。
我们一前一后地在河边走着,他走在前面,我抬头望着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穿着校服。和他同桌那么久,我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除了集体活动,他从来不穿校服,而我,每天都穿着校服来上课。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感觉到了没有其他衣服穿的悲伤。这个感受到我内心的人,在单独和我告别的时候,刻意想和我穿得一样,不让我一成不变的样子看起来太狼狈。
那一刻,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走在河边,看到清澈的河水中映出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白裙子”太宽大了,袖口被风一吹,变成了两个鼓满了风的白帆。但在蓝色腰带的收紧下,反而彰显出清纯活泼的气质来。
我们漫无边际地说着话,说校园里总是散发着寒香的松树,说旗杆前圆圆的月亮门,说那棵一到春天就绽放出水红色花朵的树,说教室墙壁上用铅笔画上的系列漫画,说宿舍里常常莫名其妙丢失的毛巾、香皂,说食堂里实在太难吃的水芹菜,说……
那枚被我当作项链挂在脖子上的胸针,就这样随着我的说话声和笑声,一跳一跳地刺着我胸口的皮肤。
但我拼命地忍受着,一次次绽开甜美的笑容,只为了让他记住我十五岁时的笑容,记住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夏天,有这样一个清新的女孩子,带着纯白的笑容与他告别,就像小人鱼为了把鱼尾变成纤细的双腿,一步步行走在利刃上一样。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其实并不难过,只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痛楚,夹杂着梦想终于实现的酸甜滋味。
我就这样带着灿烂的笑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和他告别。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他天真地说,笑得露出了一排漂亮的牙齿。
我也冲他微笑着,努力地笑,像用尽所有的友情一般。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再见面,我永远不会是今天的我,他也永远不会是今天的他了。
永远都不会了。
我们在河边盛开着淡粉红色洋荆花的石头边,再次向对方微笑着,走回来时的路。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太美了,仿佛天地间正轻轻地飘落着一片一片绸缎般的粉红花瓣,温柔得使人想哭。
好了,他走了,我可以把胸针摘下来了,它一直扎得我那么痛。
但我没有,我低头望着那枚蓝莹莹的鱼形胸针,它蓝得像大海的眼睛,美得简直让我忍不住流泪。
我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它像寒冷的雪花,随着我的走动,疼痛一点点地沁入我的皮肤,成为我胸口的一部分。
回到家,我紧紧关好门,慢慢地脱下那件用爷爷的老头衫改成的白裙子,看到镜子里映出一个满脸都是夕阳颜色的少女,她的眼睛里也燃烧着夕阳的光,皮肤白皙得惊人,更加衬托出胸口点点的红色痕迹。
那是被胸针吻过的,带有血迹的印记。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拥有了平生第一条白裙子。
那个周末,我一回到家就惊呆了。
我看到我所有的藏书,通通被从柜子深处生拉硬拽出来,粗暴地放在一张藤床上暴晒。
这是母亲的习惯,她不允许有任何潮湿的东西存在。
我飞奔到房间里,正好和母亲擦肩而过,她已经走到外面的大太阳下,一边往藤床上倒着什么,一边嘟囔着:“都发霉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盖得这么紧!”
我冲到柜子前,看到里面空空如也,盛糖果的盒子不见了!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跌撞着冲到门口,看到被母亲“哗啦啦”倾倒在藤床上的一堆破烂不堪的小玩意儿。
长了青苔的潮湿石头,浅红色贝壳,一颗白得发蓝的假珍珠,一枚从来没戴过的白色蝴蝶发卡,几枚发绿的硬币。
还有,还有那枚在阳光下如同深海里的蓝鱼一般耀眼的胸针。
“咦,这是什么?”我听到母亲惊奇地喊起来,“小微!小微哪!这么贵重的胸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拖着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母亲,我张了张发木的嘴巴,忽然感觉到有一段尖刻的话正顺着我的喉咙飞到口中来,我简直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它说:是的,我没有贵重的东西。别说贵重了,我什么都没有!除了那身洗了又洗,永远也脱不下来的校服!是的是的,胸针是我偷的!我承认了,我远没你想象得那么优秀,甚至,我就是个小偷!
但是它没能飞出来。
就在它扑扇着翅膀要飞出来的一瞬间,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是我送给小微的!”
穿着一条玫红色长裙的小姑姑,笑盈盈地走过来,伸手环住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米色的纸袋:“你的生日快到了,送你的礼物,看你喜不喜欢。”
那里面,静静地躺着我梦寐以求的白裙子。
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掉进了深水中的两只蝴蝶,睫毛在大水之中漂浮,被一点一点地浸湿着,浸湿着。
有谁知道,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一条纯白的裙子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呢!
而当这个“世界”翻山越岭最终抵达我的掌心时,我才惊痛地发现,太迟实现的梦想,原来早已不再是梦想中的模样了。
后记:少年时代,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苦涩而芬芳的秘密花园,哪怕是最微小的事,在年轻的心里也能翻起滔天巨浪。少年在最初触摸这个世界的时候,渴望让自己以最美好的形象出现,那会让他们更加自信,更有勇气面对未知的一切。这种自信,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