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因爱而生恨,而是克制了自己,成全父亲,不让父亲抱憾一生。我八岁那年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往家里领回一群人。母亲热情地招呼,我们家呼拉一下就忙开了。母亲在厨房把柴灶烧出滚滚浓烟,我们姐弟四人杀鸡、称肉、沽酒、摘菜。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这么热情,只是从热情中隐约感觉到,这群人非同寻常。来人中有位阿姨,个子很高大,剪着齐耳短发,面色很白。她坐在椅子上,招手让我过去,走到她身边,她从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掏出四块饼干递给我。那时,饼干难得一见,须用粮票才能买到。饼干很大,而且有瓦片那么厚,坚硬、沉甸甸地有质感。她跟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让我做个好孩子,自己吃一块,其它三块分给姐姐和妹妹。我点头答应,拿到饼干,心里很兴奋,出了门槛就拼命跑。最终还是被我大姐给逮住了,我大姐翻遍了我的衣兜,她坚信饼干绝对不止四块。屋子里,一群人大声喧哗,我父亲的声音最响亮。这天,他显得特别激动,脸上泛着奇异的红光。他不断地吹嘘着自己,我听了他吹嘘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偶尔从灶台后面出来,拎个水瓶给客人添水,她的表情很热情,但热情中又有几分觉警,眼光从我父亲和客人们的脸上扫来扫去。更奇怪的是,母亲在场时,父亲自觉地控制音量,并且吹嘘的程度也在打折扣。他装着并不兴奋,可是无论怎样装,还是兴奋。吃饭时,母亲陪来的阿姨喝了一杯酒,复又坐到了灶台后面。父亲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父亲喝醉了酒,要么哭泣,要么唱歌。哭泣表明醉得还不算厉害,好歹还知道控制言行。醉到唱歌,思维已不怎么清醒了。那天,父亲醉到唱黄梅戏里的一个选段“父母双亡我孤单一人”,《天仙配》中的董永,为了葬父买身为奴的一段内心告白,常常被父亲拿来做抒情的道具,感叹身世。客人走后有一段时间,母亲才开始有点絮叨。悄悄说些“看那布鞋做的!”“脸白心黑”之类的话,我们都知道是说那位阿姨。可是,对于那位阿姨我们没有母亲那样的反感,可能是一人一块像瓦片一样的饼干起了作用。后来,又陆续从母亲和姑妈那里听来了关于那位阿姨的来历。解放前夕,十四五岁的父亲长袍礼帽,衣袖飘风,是一位大家阔少,与一位叫“玉”的女孩青梅竹马,定下了终身。
解放后,土地被分,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十六岁的父亲为了活口,用瘦弱的双肩挑一副扁担,跟着村里的成年人去挑圩堤。当他变得黝黑而壮实,回到村里时,那个叫“玉”的女人,已经远嫁江南。当那位阿姨那次来我家,已是父亲与她的二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第二年的秋天,父亲一病不起。窗外秋风漫卷着黄叶,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这是父亲告别这个世界前最后一次真情流露,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意思是,感谢母亲给了他最大的宽容,最大的信任。连我们都知道,父亲所指,是那一次那位叫“玉”的女人的到来。现在,父亲已故去多年了。有一次,母亲谈到了这个话题,说,后来你父亲还竟然把那个女人一直送到了江南……我说,父亲是个品行高洁的人。母亲说,这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可是,唉,怎么说呢……我知道母亲要说的话,父亲纵有再多的理由,也没有考虑母亲的感受;纵然后来不会发生什么,已经发生的也是母亲所不愿意发生的。母亲也是一位普通的女性,也有寻常人的喜怒哀乐,也会因情感而生嫉妒。可是,母亲没有因爱而生恨,而是克制了自己,成全父亲,不让父亲抱憾一生。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给了父亲最大的宽容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