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事,像绿豆,装在豆荚中,谁也看不出来。剥出来时,即要做成伤感的汤。最热的天,我就去外婆家。燠热中,最爱听外婆那一声,“伢喝,好凉的绿豆汤!”沿石板路而上,渐渐就能见到楞楞青瓦,那是外婆家沉在坳中的屋顶。外婆家门前有一棵槐树,活了五百年,抱拢需要三、五人。外婆就站在树下望我。外婆身材高大,三寸金莲,白发闪耀着慈爱。她右手戴一只碧绿的玉镯,用青花瓷的小碗,端给我绿豆汤时,玉镯与方桌相碰,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这声响是一种刺激,一种清凉的提示,此刻,槐树底下穿堂而来的风、绿豆汤、外婆和她腕上碧绿的玉镯,都构成了惬意的一部分,暑意尽去,舒爽的感觉沁入心脾,让人神形松散,直至骨软筋酥。绿豆汤做法不一。我外婆爱取一只瓦罐,装绿豆,水,砂糖,封上口,塞进灶垅。
烧一顿饭,取出瓦罐,绿豆已在罐中心花怒放。膨胀的内心撑开表皮,浓稠的汤,翡翠绿的汁,宛若碧玉,稍一搅拌,山水画的图案浮上表层的水。热气袅娜升腾,我双目贪婪,外婆微笑,吹一吹热气,舀一小勺递给我,然后就用木盆盖抵挡我得寸进尺的欲望。她总是耐心地说,我伢记住,想吃到最好的东西,就得有最好的耐心。她是指一个过程,将绿豆汤“冰镇”的过程。远离冰箱的年代,这是一种最好的方法--将绿豆汤放置到井水中冰镇。庭院中间,有一口井,不知道它已存在多少年,但见井绳黝黑而古老。井壁堆垒的是黑黢黢的石头,渗出的水,沿石头叮咚而下,石头上长满绿色的青苔,湿漉漉的,散发一种很好闻的土气夹霉味。井水清亮透明,阳光照进去,井中荡漾晶莹的光斑,朝下望,人脸上晃动水的波纹,与漂浮在井水中盛绿豆汤的木盆一起晃动。
站在井边,一阵阵冷气直钻襟袖。冰镇过的绿豆汤,吃起来粉而冰凉,糯而润滑,甜蜜在味蕾上开放,美好在记忆中沉淀。宛若碧玉,穿肠而过,祛包疖,败心火,解郁闷,通烦躁。绿豆汤,真是可以吃的玉。夏天,心火大,我常常跟同伴打架,打得同伴头破血流。我母亲说,该去外婆家喝几碗绿豆汤啦。那是,能治我的,真只有外婆的绿豆汤了。如今,我仍能忆起所有。此外,还想起了外婆剥绿豆的细节。绿豆从荚中被剥出来,一粒粒像龟鳖的小眼,外婆珍爱地用手抚着,表情有点忧伤,她不说绿豆被剥出来,而是说绿豆“出嫁”了。她说到了自己的故乡,说到了自己少年的事,在忧伤中繁复感慨地追忆……人的心事,像绿豆,装在豆荚中,谁也看不出来。剥出来时,即要做成伤感的汤。是否,外婆与绿豆汤有过什么故事?这是我现在想起来,不禁要揣测的心思。在当时,只觉得外婆的绿豆汤,馥郁如兰,宛若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