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交情是我委曲求全这么多年维持的。父亲一生,在我的印象中,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黄叔叔,黑瘦,镶一颗金牙,一笑粲然。一年有几次坐一辆吉普车过来。黄叔叔要来时,父亲少有的高兴,吩咐杀鸡沽酒,自己则洒扫庭院。黄叔叔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与父亲说话。神态和言语都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其时,黄叔叔在江南做官,父亲只是一落魄书生。一次,他跟我说,你父亲不是一般的人,你父亲有学问。这让我意外,我印象中的父亲则是:夸夸其谈,好与人辩论。另一次,他悄悄地掏出一副扑克牌给我,又迟疑地抽出两张,说,跟别人不要说这是大小“鬼”,应该是大小“王”,这世间哪有鬼呀?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嘛。我听了很奇怪。汪伯伯,高个儿,山东人,说话瓮声震四壁。在朝鲜战场冻掉了几个脚指头,腿有点瘸。父亲当面背地里都称他“老侉子”。汪伯伯与父亲是文革时结识的。
当时,父亲一枪就朝一个大个子搠去,对方手起刀落,砍断了红缨枪的枪头。本来可以回应一刀,他却用眼神朝一条暗巷做出示意,父亲得以从此逃脱。汪伯伯一来,就与父亲争论,有时吵闹的声音很大,引得邻居朝着窗户里莫名其妙地观看。有一次,父亲把一只新紫砂壶掷碎在地,汪伯伯则递给父亲一块石头,说石头烂了我才跨这个门槛。第三天,汪伯伯又来了。两人在一起,还不平静。不过,到关键处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了。梁叔叔,面白,文弱,胆甚小,下雨打雷,吓得脸色发白,成为笑柄。不过,他当时是公社的武装部长,还挎一只很大的驳壳枪。父亲说话,他微微笑着附和,像相声中的逗哏和捧哏。梁叔叔一落座,就卸下驳壳枪给我玩,父亲担心,我可只有一个儿子啊。梁叔叔摆摆手,没事没事,子弹卸掉了。后来一段时间,黄叔叔不怎么来了。
一天,一位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来找父亲,是黄叔叔的妻子,说黄叔叔被单位一个“狐狸精”迷住了,让父亲劝他回心转意。父亲当即把胸部拍出了血印子,说别的人他不行老黄这人他行。孰料,黄叔叔在这个问题上不仅不买他的账,还进一步离了婚,又结了婚。父亲与黄叔叔大吵一场,遂如管鲍割席,从此两人断交。不久,汪伯伯病故。汪伯伯死后,父亲很落寞,少说话,有时白眼望天。有一年秋天,西风漫道,父亲一病不起。忽一日,父亲爬起来,欣喜地对母亲说,昨夜遇见他了,这个老侉子,梦里还跟我吵一架。母亲一惊。没挨到第二年秋天,父亲就病故了。那天夜里,江淮丘陵正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黄叔叔接到电报后,连夜从江南过江赶了回来。锥心疼痛,扶棺大哭。梁叔叔有事,没来参加追悼会。后来,梁叔叔对人说起父亲:这人脾气太坏,我和他的交情是我委曲求全这么多年维持的。本以为梁叔叔与父亲处得最融洽。听了这话,我和母亲都十分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