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父亲,爱真实的父亲,而不是想象中的幻影。同学从家乡的县城来看我。我差点认不出他来。几年不见,已白发过半,对他来说,这是沧桑生活的见证。人间的苦难总在不停地访问他。从贫苦的农村家庭走出来,中专毕业,娶了个多病的妻子,妻子病刚好,又要为随之而来的孩子操心。等家庭的一切都有了好转的迹象,自己却下岗了。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再就业吧。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可不容易。终于,他在小县城的一所小学门前摆了一个地摊。卖儿童玩具零食之类的小杂货,诚实和热情,为他赢得了生意。一开始还顾及面子,渐渐地习以为常了。那段时间他很高兴,不但他自己高兴,我们也替他高兴。可是现在?我猜度不出他的生活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样新的变化。同学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可是只是苦笑,后来才说出了原因。原来,不知不觉儿子已到了入学的年龄,就在他摆摊的那所小学就读。一开始倒没有什么,后来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了儿子的父亲就是校门外那个摆地摊的,就开始嘲笑他。
头几次,儿子忍住了,后几次,忍不住就偷偷地哭。经多次追问,儿子道出了实情。为此,他离开了小学的门口,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生意已大不如前。他极力躲闪着放学的孩子,躲闪着儿子和儿子的同学。这又是何苦呢?我试探着说,你可以和儿子说清楚,他会理解的。同学说,他希望儿子不理解,儿子若是理解了,就过早地承受了一份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生活压力。为什么要用生活的沉重来过早的代替他童年的无忧无虑呢?同学茫然而痛苦。我不以为然,却无话可说。只是想着他推着车子串街走巷的样子,有点崇高,也有点悲怆。生活的困顿,不该剥夺做父亲的尊严,这是他精神的最后一块领地,凛然不可侵犯。我想,可能这世上任何矮小的男人都是高大的父亲。父亲的尊严是男人精神的高度,是荣誉、权威、自尊、傲岸的代名词,它赐予任何一个普通男人被尊重被崇拜的陶醉和满足。然而,为了捍卫这种神圣的高度,却需要一个男人付出辛酸的代价。我想起我在读大学时遇到的一名校园清洁工。
他负责打扫我所在的学生公寓的楼道和厕所。50岁的模样,头发花白,脸象松树皮一样黝黑且皴裂开来。他每天的活又脏又累,而且被世俗的眼光所轻视。但奇怪的是,每次下班之后他都有多余的精力,精心地打扮自己。抹些自来水用梳子将花白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换上洁白、干净的衬衫,而且还会扣上封领扣,并滑稽地戴上一副眼镜。这时的表情慈爱而庄严,与平时判若两人。后来他觉察出我们的好奇,就解释说,他有个女儿在初中读书,他每天下班后都去接她回家,女儿只知道他在大学工作,而不知道他具体干什么……所以,在见到女儿的一刹那,他要把自己打扮得接近于教授。山一般伟岸的身躯,海一般渊博的学识,沉默如幽谷博大深沉,言辞如江河滔滔不绝,口角表露这自信、仁慈、悲悯的微笑,眼神流露出太阳神阿波罗般智慧的光芒。他顶天立地,睿智豁达,高贵自尊,无所不能,是天下儿女心目中理想的父亲形象吗?是天下儿女最愿意接纳的父亲形象吗?我的一位朋友跟我很痛心地谈到这样一件事。
他一直崇拜他的父亲,他父亲对此也了然于心。在父亲生命的晚期,病痛折磨得他不堪其苦。可是,他每次回家,父亲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报以顽强的苦笑。这时他便肃然起敬地欣赏父亲。有一次父亲伸手去拿一只茶杯,茶杯却中途落到了地上。父亲离去了,那只半空中颤抖的手却一直凝固在他的记忆中。他觉得这便是他对父亲最大的错处--正是他崇拜的眼神怂恿了父亲对病痛的忍耐,让生命最后时刻的父亲,也不能自然地、人性地通过呻吟来宣泄痛苦。现在说起来,他仍然觉得这是他一生对父亲最大的错处……对父亲形象的光辉歌颂,只能怂恿男人在生活中做鱼死网破的挣扎。让父亲做一个很平常很自然的男人吧!他既有可能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雄浑;也有可能是轻舟淡月小桥流水的纤细。真正爱父亲就是学会接纳父亲的卑微和渺小。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会透过假大空的外表,在一个平凡的日子,在阳光的背面,我们会看到一个很真实的、和平常或想象中全然两样的父亲。这种感觉可能会以一种强烈的过错保存在我们的心中。
邦达列夫曾在《父亲》一文中这样描绘过,他12岁的某一天在一种意外的场合见到父亲的情景:巷子里洒满了春日明媚的阳光,篱笆后的杨树疏密有致地透着绿色。特别触目的是,他的个子甚至也显得很小,短短的上衣很不好看,裤子很窄,而且又很不象样地卷到脚踝上面,这样就显出了那双大大的、已经穿破的老式皮鞋,而那条带着别针的领带就像一个穷人毫无用处的装饰。难道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父亲吗?连邦达列夫也没有当即展开温情的双臂去拥抱父亲。父亲的形象是灰色的,是委琐的,这不是他平时用一厢情愿的笔所描画的父亲,而是一位背负着生活的现实中的父亲。一直到了某一天,宿命般地到了属于他的春日,他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渺小、可笑和难看的父亲,才想起来应该去搂住昔日那个曾令他“很不好意思”的瘦削的双肩。然而为时已晚。为父不易。天下的儿女有千万条理由以千万种方式去爱父亲。重要的是,千万别忽视父亲眼神中闪烁的疼痛和隐忍。爱父亲,爱真实的父亲,而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这就要求子女首先去爱父亲们类似于邦达列夫笔下的那双“小丑般的、穿破的大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