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祭起“子曰”大旗,风度凛然,离圣贤很近。“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童音响亮,我黎明即起,早诵夜课。父亲大悦,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这样读下去,查门有望矣。我心里想的不是“查门有望矣”,而是想讨父亲高兴,免一些棍棒。因为我心里很清楚,父亲爱“子曰”胜过爱“子女”。父亲先读十年私塾,后读桐城中学,桐城师范。文革时“破四旧”,烧我家上千册线装书。遗落几本,父亲拾起来,一并扔进火堆。边扔边说,你们工作做得不仔细。放火的人很委屈,我是故意给你留几本。父亲很理解很配合,不用!不用!书都在我脑子里。家贫,每天的菜肴都是白菜萝卜。父亲却很快乐,用筷子敲打碗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回也!'”他的意思是鼓励我们大啖萝卜,见贤思齐。
而最初,母亲以为萝卜烧咸了,把此“贤”理解为彼“咸”,还需再加一瓢水?我和姐姐则以为“贤哉回也”是萝卜的别称。放学回家,问姐姐中午吃什么,我姐姐说,又吃“贤哉回也”!那时最大的愿望是,如果有一头猪叫“贤哉回也”就好了。父亲穷而好义。有一年春天,附近村子死了一头牛。父亲秤上一斤牛肉,扔下十元钱。说你们死了牛,是件大事,又赶上春耕,我十分心痛!那时牛肉只要三毛钱一斤。队长过意不去,夜里执牛头相送,父亲奋力地用瘦弱的双肩抵住两扇门,大呼“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意思是,我都说了不要找零了你还要送牛头来,我说话不算数今后怎么做人啊?“信”与“义”都是好东西,瞬间引爆了父亲瘦小体腔里的爆发力。他愣是把两扇门合并起来,并且栓上了门栓。母亲常常看着空空的米缸感叹,世上的孬子都知道把米往家里讨,你们的父亲却把钱往外送。父亲走过来嘿嘿地笑笑:这正好说明了问题嘛,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其时,父亲工资只有四十五块五毛钱,一半要用来接济周围的人。偶尔,路过做红白喜事的人家,父亲摸摸口袋,惭愧地跟人家说,我确实没有钱送了,这样吧,我帮你们写写字。父亲一笔字,颜骨柳风,人家求之不得,事后都被收藏。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这样奉“子曰”为圭臬,处处以“君子”的风范来自我约束。他的内心是宁静而充实的,而且充满了随时可以引爆的道德能量。秉持“子曰”之剑,剑锋所指,尽是世间的艰难、苦难与不公。时而显得强大,时而又显得脆弱。一年秋天,西风漫道,黄叶纷飞,父亲病得很重。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说“子曰”了。探病者不胜其悲,父亲则从病榻上奋力抬头,说,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生死听于天命,还是不忧不惧为好。最终,他不忧不惧地走了。离去多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我知道他是个君子。时时祭起“子曰”大旗,风度凛然,离圣贤很近。这个想担当道义而又人微位卑的读书人,当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落差时,一种强大的力量源自内心,他找到了犀利的应世武器,那就是神圣的“子曰”,因而“子曰”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