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喜红是个聪慧的姑娘,她不相信在教室里突然叫住自己的田雪念,只是为了一罐霉豆腐。当她走出校园,看到小路上那几个混混的时候,她认出了然子,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重新折返回来,跑进保卫室,她打算就在这里等田雪念。她看着学生们或三五成群离去,或被家人接走,当校门口空落下来,在她百无聊赖之际,游离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小溪石桥上,一个骑坐在摩托车上的少年。
这个少年他一定不是混混:因为他老旧土气的外套,那手肘关节处缝着补丁,他洗发白了的牛仔裤上隐隐有些脏污,裤脚的线头也已经松断,他的鞋子是那种军绿色的便宜布鞋!
杨喜红想,他大概只是一个泥腿娃子,
透过保卫室的铁窗看出去,少年散懒的低伏着,有些木呆。若不是此刻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杨喜红想自己应该不会注意到少年。不对,应该说,若这里不是学校门口,谁都不会在意这样一个看上去普通到极致的乡下务农少年。
这少年该不会是没考上高中,这算是过来瞧两眼学校过把眼瘾吧?
可就在一个突然之间,少年那死鱼般的双眼,仿佛映入皎洁白月,流动活力,暖人心扉的微笑也爬上他的脸庞!
顺着少年的目光,杨喜红看到了田雪念,直到田雪念坐上摩托车远去,杨喜红才想到追出保卫室。
那少年莫非就是送田雪念心里的人?
只是,那少年一身寒酸行头,家里的光景,或许还不如自己家,如今又辍学在家务农,他怕是靠一个便宜挂饰和这不知从哪借来的摩托车,加上甜言蜜语骗着田雪念!
杨喜红心里琢磨着事情,走出小道,她在路口往右拐,与田雪念刚刚反向,她要去的是县城里,新建起来的汽车站,也可以说是县城里比较像样的长途汽车站,这里都是崭新高大的大巴车。
她在汽车站旁的小店,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果,塞进书包里。然后进站买好票,坐上去往邻县的长途汽车。
这辆长途汽车会卷着秋冬里的纷纷黄尘,载着杨喜红行驶二十分钟,停在一个蹲着巨大青石的路口,青石上刻着:元坑里!
从这里开始,杨喜红将开始长达近一个小时的步行归途,她先是走过一条两旁都是稻田的笔直小路,然后上一个带着弧度的小坡,小坡过后就是一段要走很久的黄土山路,这条山路就像一只游行的巨蛇,贯穿了几个小山谷,走到终点放眼望去,便又是一片广阔的稻田地,这里便真正属于元坑里!
元坑里有很多村落,它们依山而建,相距都不远,或几百米,或一二里路,村落别致,大小不一,皆是青砖黑瓦,有些朝向广阔的外墙上,用或白或红的油漆喷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与“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大字。
杨喜红有时候回家,运气好,会遇到顺路的三轮车或拖拉机,就算和司机不同村,但好歹是元坑里走出去的文化苗子,她倒是可以省了不少脚力。
只是,今天杨喜红运气不怎样,她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天色昏暗,远远看到自家屋里亮着灯,蜡黄的灯光从敞开大门的堂屋里照射出来,她加紧了些步伐朝家走去。
她一脚走进堂屋,只见小自己三岁的二妹杨雅婷站在一个小木凳上,正在摆弄放在高桌上,那台老旧银白色电视机的天线,而才六岁的小弟杨小涛,呆呆地瞪着电视机,期待二姐能变魔术一样,把屏幕上那个巨大古怪又一动不动的圆球,转变成动画片。
“雅婷,爸妈还没有回来吗?”
杨喜红家里堂屋和厨房只有一墙之隔,由一道单门相通,单门开着,厨房没有开灯,说明爸妈应该还在外面干活,她便这样随口一问。
杨雅婷扭头看了一眼刚回家的大姐,继续鼓弄电视机天线,只说了一句:“他们去挑沙了!”
而杨小涛听到大姐回来,呼地从小凳子上蹦起来,缠了过去,抱着大姐的腿,仰着头,小眼神里有希翼、可爱、无辜。
杨喜红从书包里掏出那包糖果,撕开口子,从里面倒出两颗,塞给杨小涛,剩下的便放在高高的大饭桌上。然后把书包扔在一把椅子上,来到厨房,开了灯,揭开锅盖,看到满满一锅冒着热气的猪食,那是从山上打来的野菜和红薯叶熬煮而成的。灶里的火早已经熄灭,按理猪食早该挑去喂猪,怕是爸妈挑沙的工作来的突然,走得急,都没有交代一下。杨喜红便开始拿过来两个桶,用锅瓢将猪食分装在桶里,她在厨房没有看到扁担,跑到堂屋门背角落也没有找到,想来应该是爸妈挑沙拿去用了,又想到楼上有两根新的扁担,便在饭桌抽屉里摸出手电筒,往楼上去,只是刚上楼,手电筒的光扫到搁置在楼上那俱新棺材的时候,她又慌张匆忙退回几个台阶,朝下面喊雅婷来帮她打灯。
当杨小涛的注意力从电视机转移到糖果上后,杨雅婷便已经没有再管电视机的天线,她也在桌上的糖果包里取了三颗,放在嘴里正含着有味儿,听到大姐喊她,才不急不忙含含糊糊,不耐烦得念了声:“来了!”
有杨雅婷拿着灯照明作伴,杨喜红才敢靠近过去一点,拿了扁担就赶着腿儿下楼去。
而后,杨喜红担着两个半桶猪食,挑到猪圈,先用木瓢勺去大部分,才搬起桶,一股脑儿全部倒进食槽里。忙完后,杨喜红回到厨房,洗净了锅,开始烧火做饭,这会儿杨雅婷带着杨小涛也挤来厨房,杨雅婷坐下开始帮忙添柴加火。
杨喜红打开木碗橱,从中层端出两碗剩菜,估摸着分量,觉得不够,又开始在角落里的一个撮箕里挑了两个土豆,用水洗净,动作算不得娴熟,却是十分麻利,切成了丝。这个时候锅里的洗脸水也正烧的冒气,杨喜红用家里唯一一个塑料桶,将热水盛好,盖上一个大脸盆。
“大姐姐,上面有肉!”
杨小涛仰着头,盯着高木碗橱最上面那层,眼馋得很。
杨喜红踮起脚,从最上面深处端出半碗被炒了很多次,以至于变成黑糊糊的鸭肉,她凑鼻一闻,已有些馊味。
“这几时的鸭肉?都快吃不得了!”
杨雅婷埋着头,坐在灶口,玩着火钳上的星星火儿,漫不经心地说:“三伯家送来的,放了三四天了,爸妈说留点,等你回来再吃。”
杨喜红一听,心里酸酸的,不再说话,先是炒好了土豆,才将剩菜和鸭肉在锅里滚热盛好,倒入冷饭,堆成拱状,又在锅四周撒了水,用锅盖盖住,让杨雅婷控制小火。
原本杨喜红想等爸妈回来之后,一起吃饭,可左右等不见他们人回来,只能带着妹妹弟弟先把饭吃了,帮杨小涛洗了脸和脚,让杨雅婷带着杨小涛先去睡觉。
杨喜红回到厨房,在灶里铲了些木屑粉末,在锅底加了水,再放平一个用细木棍做成的“井”状物,将饭菜全部盖入锅里,让它们持续保温。
忙完这些,已经是快九点了,杨喜红自己洗漱后,将门虚掩上,也回到房间里,床上的二妹和三弟,已经睡着了,她便轻轻脱衣,蹑手蹑脚钻进被窝。
这边她刚躺好,外面就传来堂屋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并伴随着母亲一声沉重的埋怨声:“你现在就说嫌累,哼!还早着呢,还没来正经的……!”
接着就是扁担落地靠墙声,和父亲压低的声音:“都到家里,孩子们睡着了,莫又吵醒哩!你叫这么大声作死啊,我做事到十二点都不说累,这才几点,我会嫌累吗?”
母亲说:“那你说累死累活挑了一夜沙……!”
父亲反驳:“我不就随口说一句累死累活挑了一夜沙,想买瓶酒吃口啊?”
母亲声音比较急切:“这都九点多了,你说去买瓶烧酒,有必要这样去浪费吗?你说这钱用给孩子读书,我会说你半句,那就不得好死。”
声音渐渐转移到厨房那边,争吵依然不休,不过开始参杂掀锅盖和拿碗筷的响声。
母亲的声音开始缓和了些:“当初就跟你说,这个家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你死不听,这小涛马上就也要上学了,反正小涛是一定要读下去的,高中要上,他要有本事,大学也要上!”
父亲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大女仔能上一中,我们总不能不让她去,这个事现在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吃饭吃饭……咦?这碗鸭肉怎么还剩这么多?”
……
杨喜红躺在床上听着,不知不觉眼睛里流出了泪,她这个时候自问一句,自己很喜欢读书吗?不!她对上学读书并没有强烈的欲望,她只是顺其自然上了一个高中。
她明白县城里初中到高中的升学制度,先抽调中考成绩前一百名升入一中,而后的按总分排名,奇数分配到一中,偶数分配到二中,她只不过运气好,进了县城里这所享誉名声的好学校。
如果,杨喜红没有听到父母这段争吵,以目前年龄的她至少不会多想,可既然听到了,她心里便沉重起来了。
父母可以给予她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甚至可以将原本属于他们的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留给她。但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孩子,在需要支付一整个家庭力量来培养一个读书人的时候,父母永远想的都是弟弟!
杨喜红大概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哭过了,可今天夜里,她却止不住那些酸了心的泪水!
原来,她上高中,是父母无奈的举措;是父母怜悯的冲动;是父母后悔的一件事!